此时东朝房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先前众人本以为,首辅问题是今日议程里最简单的事项。
因为毫无争议,一旦翟銮确定走人后,接替首辅的肯定就是严阁老了,没有人能和严阁老争首辅位置。
但是没想到,事态竟然近乎无中生有的变复杂了,而且复杂程度远超想象。
在场地位最高、本该起到「主心骨」作用的严嵩很难堪的沉默着,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秦党从各个角度逼迫到了墙角。
天道不公!为什么别人当首辅都是水到渠成,连翟銮这种渣渣都能混上几天首辅,而他严嵩想当首辅却这么艰难?
为什么别人的政敌都是正常人,而他严嵩偏偏就遇到了一个极其不正常的?
此时兵部尚书兼军机处临时主持王廷相突然长叹一声道「设若秦德威在此,怎会争论不下,久而无果!」
众人听到这句,不约而同的默然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有秦德威在的时候,很少出现那种旷日持久的争论模式,基本上秦德威当场就能三下五除二的立判生死了。
而没有秦德威参与的事务,如果双方立场相反,往往能争吵数月到数年。
比如嘉靖十六年议征安南,朝廷为此足足吵了一年也没决议,最后还是秦德威直接出手帮助皇帝拍板。
秦德威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总能摆平各方,去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莫非这就是真正的首辅之姿?如果放在前朝,怎么也是个宰相之姿了吧?
王廷相又忍不住对严嵩说「严介溪你刚才一直都在否定他人的意见,却不说自己的想法!现在你来提出一个意见,让诸君议论议论?」
王廷相这话,听着像是正常问话,其实也是挤兑了。
在场的人中,谁还能不知道,严阁老的意见只有五个字——我要当首辅。
如果非要再加个条件,那就是「不接受任何改变」。
但政治就是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却不能公开说出来。
严阁老也是一个仰天长叹,环顾四周道「之所以出现如此纷乱,都怪我德行不足,不能服众啊。
或许我只要还位居中枢,就是一个错误,是不是已经到了更改错误的时候?」
王廷相吓了一跳,他从严阁老的这些话里,听出了辞官的意思。
不会吧?严嵩不会真的萌生去意吧?一定是在试探大家的态度吧?亦或是为了岔开话题吧?
不过王廷相还是有点担心,如果自己很刻薄的「挤兑」走了严嵩,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历史形象评价?后世会不会把自己看成秦德威那样的人?
所以王廷相不满的说「严介溪有什么想法就直接提出来,没有人堵着你的嘴,今天也没有人指责你什么,何必在此自怨自艾!」
严嵩冷笑着不再说话,难道只许秦党放火?
东朝房里其他人也一样都听出意思来了,人均一个虎躯巨震!如果严阁老也甩手走了,今天还怎么收场?
首辅已经走人了,如果次辅执政也要走人,内阁两个有点资历的老人就全都没了,接下来内阁怕要彻底散摊子了!
其实也都能看出来,严阁老有点「以退为进」的意思。但「以退为进」这招的好处在于,被看出来了也不磕碜!
客观的说,「不能服众」也不能怪严阁老你自己啊!有秦党在,你想"服众」可太难了!
关键时刻,今天表现一直很抢眼的陈春陈御史又又又一次站了出来,捏着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纸条,很诚恳的对严阁老说
「严阁老何必过于自贬!今日之纷乱
,实在怪不得严阁老,都怪在下滥用风闻言事之权啊!」
严阁老瞥了眼陈春,如果你陈御史手里没有捏着纸条,他严嵩就真信了!
而后陈春继续说「在下只凭些许道听途说,就胡乱弹劾翟阁老科举舞弊!致使翟阁老内疚于心,辞官离去!又引发朝堂乱象,罪莫大焉!
为平息纷乱,若诸公觉得可以,在下甘愿撤回弹劾,并辞官谢罪,以为惩戒!」
严阁老「」
陈春身为一名监察御史,「撤回弹劾、辞官谢罪」意味着什么?肯定是自认弹劾错了,所以主动请罪,纠正错误。
既然弹劾都撤销了,那么为了「纠正错误」,因为被弹劾而「引咎辞职」的翟首辅,是不是又可以免罪回来了?
所以陈御史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严阁老敢「以退为进」,那他就敢牺牲掉自己,通过主动认罪,一换一再把翟銮再请回来!
反正他陈春只是一个御史而已,能左右首辅级别去留,绝对不亏!
而且翟銮原官就是首辅,而且是皇上点过的首辅,回来后按惯例官复原职,完全能够继续当首辅。
那么就可以外甥打灯笼一切照旧,首辅的合法性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秦党也不介意让翟銮继续当首辅。
严嵩差点又是一口血吐出,自己只是想「以退为进」,而不是被「顺水推舟」!
如果折腾半天最后是自己走人了,翟銮却又回来了,那不就成了全天下的大笑话吗!
幸亏刚才只是为了试探形势,话没有说的太满,也没有明确说要「退」。
众人看完这一幕,又又又后知后觉的纷纷醒悟。
为什么在一开始,秦党黑打手陈御史刚才会跳出来,莫名其妙帮着严党攻击翟銮,甚至还故意抢走了「最后一击」。
可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小细节也藏有巨大的深意!
翟首辅到底是被陈御史弹劾走的,还是被严党弹劾走的,蕴含的价值的确不一样。
如果翟首辅是陈御史弹劾走的,那么秦党只要献祭掉陈御史,就掌握了再把翟銮请回来的主动性。
严嵩又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中,他应该看破这些细节的!
按照他严嵩的水平,完全可以早早就觉察到这些!只可惜,他被触手可及的首辅位置蒙蔽了心智!
结果对首辅的执念,反而成了自己最大的弱点,被秦党所利用!
这个时候,还是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兼秦德威座师张潮站了出来打圆场,先对同样是门生的陈春陈御史呵斥道「你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然后又对严嵩说「严阁老何必说些没用的气话,此地也不是斗气的场合。尽管直抒胸臆就是,我等也愿听严阁老高见!」
严嵩风轻云淡的说「我没有什么高见,避嫌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顺其自然,等待诸君的最终决议了。
若不能尽遂生平之志,便也不强求了,自当效仿古人挂冠而去。此后余生,纵情于山水,亦不失为另一种人生也!」
抛开了对首辅的执念,严阁老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了,境界得到了巨大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