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越无力的摆了摆手,说:“我的身体我清楚,很可能是真的撑不过去了……我走后,你就按你的想法带着这支大军去闯荡吧,回洛阳也好,前往东海也罢,南下建邺也行,有这支大军在手,你想干的事情终归是能够干成的。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够善待我的妻儿,莫要让他们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王衍说:“夷甫当不得如此重任,还请太尉收回成命!”
司马越说:“我走之后,由你来担任太尉之职……这么多人里,能让我放心的只有你!”
王衍固辞不肯,但司马越决心已下,最后他只得接受。
安排好身后事之后,司马越仿佛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挥手让王衍退下,自己静静的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怔怔出神。
往事像潮水一样涌来,那些已经被他遗忘的事情,那些已经被他遗忘的人,此刻都无比清晰的在他脑海中浮现。旁支出身、半身默默无闻、在八王之乱中一直隐隐不发积攒力量,最后一举掀翻最能打的长沙王、河间王、成都王,成为西晋内战最后的赢家,位极人臣,他算是个成功者,至少在权力这个修罗场中,他是无可争议的成功者,尽管他赢得很肮脏。
然而,赢了又能怎么样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就没有一天让他省过心的,天灾、流民、胡马、权臣……此起彼伏,没完没了。他也曾努力去挽救危局,然而西晋这个烂摊子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的一切努力都很快便宣告失败了。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司马乂、司马颙、司马颖等等这些老对手从黑暗中现身,面带嘲讽的看着他,向他发出无声的嘲弄:
就算你将这最高的权力抢到手了又如何这江山社稷注定要在你手里覆灭,你注定要成为司马家的千古罪人!
他仿佛又看到了晋武帝。这位终结了三国乱世,让华夏大地重归一统的君王站在百尺高台之上之上,头顶乌云翻滚,天边闪电如龙。威严的武帝两眼喷薄着骇人的怒火,用剑指着他,怒吼声盖过了天空中的狂雷:
“朕的太子呢朕的大晋呢!”
司马越浑身发抖,用被子蒙住脸,泣不成声。
没有太子了……也没有大晋了……
曾经盛极一时的大晋,被他,和无数像他一样的野心家亲手终结了……
在这一刻,他意外的记起了在首阳山上与一个小小的校尉的谈话。当时他问:“百年后史官会如何评价我,评价我司马家的是非功过”
那个年轻人的回答是:“史官如何评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悠悠洛水犹有尽头,而你司马家的骂名,没有尽头!”
司马越露出苦涩的笑容。是啊,是他们司马家为了争权夺利自相残杀,耗尽了大晋的国力;是他们司马家为了一己私欲引胡人入中原,让整个中原都成了胡人的猎场,北中国这几千里疆土,千万黎民百姓,尽皆在胡马铁蹄的践踏之下血泪横流,痛苦哀号,他们是整个大晋,是整个华夏的罪人,这骂名,是不会有尽头的!
他们打开了一个可怕的魔盒,将胡马放进了中原,却再也没有能力将他们赶出去了。王衍不行,司马炽不行,刘琨不行,苟晞不行,就连两手空空跑到江东,奇迹般得到了江东豪强的支持,隐隐成了气候的司马睿,也不行。谁能勒住那横冲直撞的胡马,将这万里河山从他们的铁蹄之下解救出来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年轻的脸庞。这张脸庞虽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但更多的却是睿智、坚毅,以及没有被玄学、磕药、炫富等等这些陋习侵蚀的质朴、刚健。这样的面孔他在魏晋之交和开国之初见过,当时很多世家、豪强乃至寒门子弟都是这样的,但越往后就越少,以至于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了。
那个人会是他吗
这个依旧保留着秦汉时代所特有的质朴刚健、勇猛无畏的年轻人,会是那个挺身而出,勒住狂奔的胡马的英雄吗
他不知道,因为他看不到了。
永嘉五年三月十八日,八王之乱最后的胜利者,一代枭雄司马越,在内外交困、忧惧交加中,于项城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