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厉川扯了扯嘴角,有些气馁,不打算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自讨没趣,于是也专心对付起手里的烤鱼。
正在另一处烤鱼的少年,闻言哦了一身,从插在地上的几根烤鱼中,挑了两根最肥美的,朝着两位老人所处的位置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老人身旁时,犹豫了一下,然后将稍小的那一根递给了他,而另一根略显大点的则递到了雷厉川的手里。
老人嘴角有些不悦道:“你这孩子!”
将军就像是终于在死对头面前占了便宜的孩子,得意大笑道:“这小子是我的兵,你还指望他偏心你不成”
老人就像是没听见,脸上扬起一抹狡诈笑意:“要不这样,我那十几尾鱼你也不用赔了,把这小子给我,如何”
“怎么瞧上了”
老人一边吃一边唔唔道:“资质不错,跟着你可惜了。”
雷厉川不悦道:“哼!跟着你就不可惜了当初罹罪长歌十个统领哪个不是资质上乘的少年英才如今还剩几个不还是......”他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止住不再言语。
原本高昂的头颅,惭愧下垂,有些愧疚的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伙计,见他自顾自的用苍老的手心握住一根干枝,不知在篝火里捅咕什么,时不时溅起一阵火花,他就那么沉默着,眼眸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悲凉。
意识到气氛有些尴尬,白发白须的将军假意咳嗽了两声,试图避开这个话题:“两年前,北晋的蛮子屠戮了边境的一个村庄,我率兵赶到时,全村人都死光了,这孩子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如你所见,天赋确实不错,只是路走歪了。”
“哦”最后一句话引起了老人的兴趣。
这世间只有两条路可走,走歪了的意思,往往就只有一个,气武双修。
可就是这个‘哦’,令将军瞳孔猛地一凝,他说那少年路走歪了,不是在介绍少年的修行之路,而是一种单纯的感慨,因为他觉得,以这位老伙计的修为眼界,一定是能看到这一点,可他给出的反映,明显是没看出来。
能看出少年的天资卓绝,却看不出他走岔了路,刹那间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在雷厉川心中升起,令他感到难以置信。
“你......”只一个字,老将军就说不下去了。
“我把它托付给一个年轻人了,天赋虽不如刚才那孩子,但可比那孩子机灵不少。”说完,他嘴角一扬,补充道:“那小子烤鱼的功夫,也比这孩子强上几分。”
听他那语气,好像会烤鱼是多大的能耐一样。
老将军哀叹一声:“咱们都老了,话说回来,你也是鬼祟,要不是知道你在青州现身,我又刚好在附近,还真逮不到你。这次又打算去鬼混啊”
“缙州。”
闻言,老将军虎躯显得有些僵硬,他抬头看向布衣老人,正色道:“有眉目了”
说的自然是偷盗军械一事,三年前武阳关的守将李崇关,将那一箱从晋军手中缴获的军械送到孙启毫府邸,就是雷厉川授意的,也知道孙启毫这三年都在暗中调查这件事,缙州可以算作是宁王的地盘,一听到老人要去缙州,只一瞬间雷厉川就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老人苦笑摇头:“还没,这些年我走遍南北流通的关隘要道,不得分毫线索,如今能想到的,就是他们走的海运。”
“缙州水军都统冯孝明是那位的爪牙,的确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极大。”老将军颔首道。
孙启毫不置可否,咬了一口鱼肉,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猜测,只是这个猜测让他倍感心寒,所以他想去亲自验证自己的想法,期冀着这一趟会老马失蹄。
雷老将军看了一眼远处那些各自扎堆烤火吃鱼的士卒,说道:“你如今这般,倒不如从这些小兔崽子里挑上十一二人随你东去,一路上护你周全,如何”
孙启毫揶揄道:“这些都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亲卫,你舍得”
雷厉川不愿被这个老杂毛看不起,冷哼道:“这有何舍不得的”
“我跟你要拿剑的那个小子,你也舍得”孙启毫挑眉道。
“可以。”
孙启毫怔了怔,这个回答有些出人意料,没想到这个为了几条鱼都跟自己争得面红耳赤,小气吧啦的老匹夫,竟答应的如此爽快。
“你别看他年轻,在沙场上也是斩了七十余晋国贼兵的,其中还有两个千夫长,你带他去,我心里也踏实,你不要我都会主动推给你。”
雷厉川神情严肃,不似在开玩笑。
可老孙头却是不耐烦的摆手骂道:“滚滚滚,你少给我来这套情真意切的把戏,才吃下肚的鱼,差点吐出来,又想讹我一份人情是不是”
“你这老杂毛,好不识抬举!今日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信不信我把你绑了,让人押你上路”雷厉川起身,指着面前这个老不修的鼻子喝骂!
老孙头闻言,猛地站起来,一怒之下差点将吃到一半的鱼扔在地上,幸好他即是打住,没浪费那一根喷香扑鼻的烤鱼,老人安静的走向一块干净平整的大石,郑重其事地把烤鱼安放在了那里。
发现这边的动静,那一处处围坐在篝火旁的士卒,纷纷侧目,有些惊愕的看着,不知这两个上了年纪本该心平静气的老人,怎么就又吵吵起来了。
孙启毫安置好自己的烤鱼,转身回返,一边走一边撸袖子呵斥道:“别以为就只有你们武夫有胆气,老匹夫!敢不敢封闭气海与我较量一番!”
雷厉川气的胡子直抖,怒火直冲到脸庞,气的是面红耳赤,紧咬牙关!
“他娘的,我还能让你个文弱的老杂毛瞧不起咯!来就来,今儿个非得一拳轰掉你几颗老牙,让你说不出话来!”
两个霜白老人扭打在一起,谁也没留手,一拳一脚都是卯足了力气,打到最后二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接力似的骑在对方身上,拿拳头砸对方的脸。
士卒们看的是目瞪口呆,手里的鱼不自觉地掉到了地上,还是太年轻了,没有老孙头那份急速收敛情绪的心性,浪费了自己那份吃食,一会儿还得下水自己去捞。
那个使剑的少年也看愣了,张着嘴犹如一个痴傻的孩子。
王令后来与这位少年相识,从少年口中得知了一段往事,初闻两个站在顶峰的老人曾经大打出手,就想知道那是何种场面,少年想了想老实回答道:“我们村里的孩子打架,也是如他们那般,嗯,确实相差不大。”
听得王令汗颜,跟着老孙头一起觉得丢人。
此日,雷厉川率领自己的亲兵送别孙启毫。
老孙头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最前面,为他牵马的是雷厉川,老两口如今的模样都不大好看,鼻青脸肿,眼圈淤紫,好在二人走在前头背对众人,才不至于那么的窘迫。
送了将近十里地,孙启毫有些无奈道:“就送到此处吧,再送下去,是打算随我一同去往缙州不成”
雷厉川撇撇嘴:“还不是怕你这个老东西半路让山匪劫了,现在这青州不怎么太平,我干脆送你出青州吧,反正也走不了太远。”
孙启毫责骂道:“你个老匹夫,何时变得这般扭捏矫情了,如今北方战事吃紧,你不已久离大营,速速归去,若是让刘平山知道了你离营不归,参你一本都是小事,倘若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晋人,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你就能保证自己麾下没有他刘平山的眼线”
雷厉川闻言沉闷叹息,说道:“唉,都说人一老了就变得念旧,差点误了大事,行吧!此去路途遥远,你这一把老骨头千万不能有失,再见时请你喝酒。”
“一言为定。”
望着老友扬鞭远去的身影,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忽然有一种久别重逢又再次分别的离愁。
眼看着一骑人影渐行渐远,雷厉川朗声道:“傅鸯!”
“在!”
持剑少年翻身下马,牵着马匹来到他身侧,等待他的指令。
“我与你共乘一骑,咱们回营。”
他自己的爱驹被孙启毫要走了,那老不修最后还是没同意他的亲兵同行,却要走了他的坐骑,说是此行遥远,有一匹好马省时省力。
这匹马是雷厉川从三千匹不到一岁的上等马驹中亲自挑选的,细心照料了许多年,光是培育就花费了他不少俸禄,虽然心里舍不得,但雷厉川还是一口答应了,只不过他们一路疾驰而来,并没有携带多余的马匹,只能两人共骑一匹马,好在战马彪悍,而叫做傅鸯的少年身材不比成人,二人同骑并不困难。
少年一脸惶恐,忙不迭的说道:“大帅不可,您一人骑乘便是,我随队徒步奔跑即可,不会掉队的。”
雷厉川此时已经跨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瞪了他一眼:“从这儿跑到军营你是想跑死在路上吗!这是军令,赶紧给我爬上来,不然回去我罚你八十军棍。”
说完,他伸出宽厚的大手,就要拉少年上来。
却不料少年脸上不见任何表情,目光却极其坚定的抱拳说道:“愿领军棍!”
雷厉川像是被气到了,刚送走个老的,现在小的也跟自己抬杠,顿时有些恼怒。
周围士卒一副看热闹的眼神,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雷厉川冷哼道:“那你就跟在后边吧,要是掉队耽误了我们返营的速度,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少年不语,坚毅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绝不会拖累队伍行进的态度。
士卒们纷纷向少年投来欣赏和敬佩的目光,这个少年自打被编入他们这支亲兵卫队后,从来没叫过苦,如今早已褪去了稚嫩,不管是操练还是杀敌,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狠劲。
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几十骑军马扬尘向西,四周山峰林立,需要往西奔袭十五里,才能见到通往北方的道路。
策马疾驰了一段距离后,雷厉川回看了一眼后方,那个倔强少年紧跟在他们身后奔跑,如果只是这点路程的话,即便甲胄在身对于他而言也并不吃力,但接下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即便是六品武夫也会吃不消,雷厉川轻叹摇头。
此时,他忽然想起昨夜孙启毫提到的那个年轻人。
两个老头儿在那场不顾脸面的扭打过后,竟能继续若无其事的坐在一起闲聊,他已经知晓老友身上发生的变故,只是好奇他口中的那个年轻人是谁,值得他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孙启毫当时被问得有些失了神,似乎在回忆过往,许久之后才轻笑着说了句:“他叫王令,是个有趣的人。”
同样的回答,他对曹庸说过,对那个失意后将自己流放的义子也说过,却都没是如何有趣的一个人。
雷厉川心中暗自记下了此事,内心开始有了自己的盘算。
另一个方向,孙启毫骑在马背上,拍了拍这匹被雷厉川珍爱的良驹,喃喃笑道:“老匹夫,我也不算白占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