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1 / 2)

话说当下宋江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着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今,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人马,一径去取了来。”宋江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济州,追捉家属,以此事不宜迟。今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半去,必然惊吓乡里,反招不便。”晁盖道:“贤弟路中俏有疏失,无人可救。”

宋江道:“若为父亲,死而无怨。”当日苦留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戴了,提条短棒,腰带利刀,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且说宋江过了渡,到朱贵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时却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庄里听得,只见宋清出来开门;见了哥哥,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仔回家来怎地?”宋江道:“我特来家取父亲和你。”

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两个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士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宋江听了,惊得一身冷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来。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江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摸也走了一个更次,只听得背后有人发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亮,只得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江则个!”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云,现出那个明月,宋江方认得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人来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江认得这个村口,却待回身,却被背后赶来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里来,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双手只得推开庙门,乘着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里发慌。只听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这庙里!”宋江听时是赵能声音,急没躲处;见这殿上一所神厨,宋江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儿伏在厨内,身体不把不住地抖。只听得外面拿着火把照将入来。宋江在神厨里一头抖,一头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着四五十人,拿把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来。宋江抖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明庇佑则个!神明庇佑!神明庇佑!”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着神厨里。宋江抖定道:“可怜天!”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里一照,宋江抖得几乎死去。赵得一只手将朴刀捍挑起神帐,上下把火只一照,火冲将起来,冲下一片黑尘来,正落在赵眼里,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对士兵们道:“这不在庙里。-别又无路,走向那里去了?”众士兵道:“多应这厮走入村中下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脱:这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无路上得去。都头只把住村口,他便会插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赵能,赵得道:“也是。”引了士兵出殿去了。宋江抖定道:“不是神明庇佑;若还得了性命,必当重修庙宇。再塑”

只听得有几个士兵在庙门前叫道:“都头,在这里了!”赵能,赵得,和众人又抢入来。宋江地又把不住抖。赵能到庙前问道:“在那里?”士兵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一定是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赵能道:“说的是;再仔细搜一搜看!”这夥人再入庙里来搜时。宋江这一番抖真是几乎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曾翻过砖来。众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来,赵能道:“多是只在神里。却兄弟看不仔细,我自照一照看。”一个士兵拿着火把,赵能便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来看。不看万事俱休,看一看,只见神里卷起一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赵能道:“又作怪。平地里卷起这阵恶风来!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吧。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赵得道:“只是神里不曾看得仔细,再把去搠一搠。”赵能道:“也是。”两个待向前,只听得殿前又卷起一阵怪风,吹得飞砂走石,滚将下来;摇得那殿宇岌岌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侵入,毛发竖起。赵能情知不好,叫了赵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乐!”众人一哄都奔下殿来,望庙门外跑走。有几个跌翻了的,也有闪了二腿的,爬得起来,奔命走出庙门,只听得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赵能再入来看时,两三个士兵跌倒在龙墀里,被样根钓住了衣服,死了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扯着衣裳叫饶。宋江在神里听了,忍不住笑。赵能把士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去。有几个在前面的士兵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得小鬼发作起来!我们只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

众人都望村口去了。只说宋江在神里,口称惭愧,道:“虽不被这们拿了,怎能彀出村口去?”正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得后面廊下有人出来。宋江又抖道:“又是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衣童子,径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请星主说话。”宋江那里敢做声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

宋江听得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便从神椅底下钻将出来看时,是两个青衣女童侍立在边,宋江了一惊,却是两个泥神。只听得外面又说道:“宋江主,娘娘有请。”

宋江分开帐幔,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三女童,齐齐躬身,各打个稽首。

宋江问道:“二位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主赴宫。”宋江道:“仙道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什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请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什么娘娘?亦不曾拜识,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询问。”宋江道:“娘娘在何处?”青衣道:“只在后面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宋星主,从此间进来。”宋江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如此,不来这里躲避,不受那许多惊恐!”宋江行时,觉得香坞两行,夹种着大松树,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寻思道:“我到不想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

跟着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得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星门。宋江入得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宋江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得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不敢动。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红亭柱,都挂着绣;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星主进入。”宋江到大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龙凤砖阶。青衣入廉内奏道:“请至宋星主在阶前。”

宋江到廉前御阶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乃下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悯!”御内传旨,教请宋星主坐。宋江那里敢抬头。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宋江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数个青衣早把珠卷起,搭在金钓上。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

娘娘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礼。”宋江恰取抬头舒眼,看殿上金碧交辉,点着龙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上坐着那个娘娘,身穿金缕绛绡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酒。两下青衣女童执着莲花宝瓶,捧酒过来,斟天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执杯递酒,来劝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辞,接过杯,朝娘娘跪饮了一杯。宋江觉得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顶,甘露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来劝宋江。宋江战战兢兢,怕失了体面,伸着指头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来劝宋江,宋江又一饮而尽。娘娘法旨,教再劝一杯。

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宋江,宋江又饮了。仙女托过仙枣,又食了两枚。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有些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再拜道:“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饮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青盘中托出黄罗袱子,包着三卷天书,递与宋江。宋江看时,可长五寸,三寸;不敢开看,再拜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勿忘勿泄。”宋江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于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

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宋江便谢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青衣道:“恰星主受惊,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下水里二龙相戏!”

宋江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宋江爬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时分。宋江把袖子里摸时,手内枣核三个,袖里帕子包着天书;将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