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朱先进心里的烦心事多着呢?
文化革命结束,大舅子是造反派头头,一度进了大牢,判了八年有期,提前放了出来,政治生命是彻底完了。
好在他生性善良,没有血案,否则是要抵命的。他完了不要紧,家里人多少抬不起头来,尤其是自己的妻子,更是很少出门。一时走不出阴影。
其实大家也没把她怎的,那天朱先进开导她,她给朱先进讲了一通,让朱先进眼睛都睁大了。
她说:“人总是要面子的,要脸的,成了反革命,当然没面子,干革命干成这样,还有革命干将,干了什么?保卫伟人有错吗?的错吗?干革命最后都干成了坏人,还有什么面子,面子二字,说起来轻松,但他与仁义、道德、伦理密不可分,人活到不要面子,没有面子,那这个人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走遍天下都是这道理,时代再变,变得人都不要脸了,那就是失败,就是堕落、就是腐化。”
“说得有道理,如果妓女都坐上了政治舞台,那世道还是什么世道,不跟旧社会一样了。”朱先进也明白这道理,他也不想这个社会变得没有底线,只是这大舅子也是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多少还是那个时代过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能处啥子事呐,大不了坐几年就出来了,朱先进嘴里却不能说,他只能大事化小,“干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事,你也别再放在心里。”
“国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有一点,这人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前面冲锋陷阵的,后面却整成个反革命。”尹华英还是有点不服气,“上面人一倒,下面谁能好?”
“那是,你哥就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才处理得轻些。”朱先进双手一摊,“时也命也,平安就好!说实在的他坐牢比他整天指挥打打杀杀的好,至少省得一份担心。”
“那是,我父母从小就这样要求我们。”尹华英笑了,“人在做,天在看,血债要用血来偿。为人民服务就是行善积德,不是欺压百姓,让百姓再吃苦。”
朱先进还不懂这道理,他父母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做个进取的人,永远不要落后于人,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同父母决裂,当了兵,分了工,自己生在地富反坏家庭,却与革命最彻底的红色家庭结亲,他情由心生,叹息了一声:“天下父母,哪个不望子成龙啊!”
“真是叫化子当官,叫化子团圆。”尹华英见朱先进想起家来,心也悲悯了几许,“人可以过‘碗里照人头,衣服露奶头’的日子,也不愿过‘脸上有乌煤’的人生。”
朱先进心想:一切都已经过去,回头看,现在说还不算,存在就是道理,凭心说,如果没有火红的文化革命斗争,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天下太平。
毕竟那个时代举世瞩目的成就到今天,也令世界列强不敢对中国轻举狂动。
尹华英这人实诚,想不通时还要穷追不舍的,这不是自找苦吃。她越是认为这事丢人,她的心就更难于解脱出来。
当然,她没尹忠诚的高度,也没有尹忠诚的智慧,她也弄不清楚尹忠诚怎么会这么快就提前给出来了。
一切皆有可能,这不是好怀个普通女子能理喻的。
阴影已经形成,要丢掉也是件容易的事,此时对尹华英来说,不该出的事出了,不该丢的面子丢了,她能怎样,她没想到革命革到自已头上,心却无法倾诉,那是何等的无助和无奈。
其实,朱先进心里也有自已的困惑。
回想那段与父母决裂的时光,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但现在偶然想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却总是潸然泪下。
今夜,月亮比盘子都圆,坐在鞋山湖畔,他心里格外想念自己的父母。
朱先进想和家里决裂,就是因为家庭成份影响了他投身到这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影响了他参加祖国建设的革命豪情,他痛苦过、伤心过、流泪过,他想了几天几夜,他不能不和父母亲划清界限,他的前程,他的未来,都不能绑定在父母的出身问题上,他能的什么方法,他能的什么方法,万里河山一片红,他不能再这样“黑”下去,这个黑五类份子的帽子,他得想法摘掉。为此他痛苦纠结了很久。
他苦苦等待一个与父母决裂的机会。
1964年清明节那天,学校组织去烈士灵园扫墓,朱先进向娘要钱,说要买点白纸做鲜花,去敬献给革命烈士。娘说没有钱,朱先进什么也没说出了门。中午,村里的干部都来了,把娘和爹是五花大绑判押到了学校批斗。事后他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告密,罪行是对革命先烈不尊敬,对革命先烈怀有刻骨仇恨。
朱先进一下成了红人,决裂的代表,还时时有学校请他去讲决裂的故事。
这年春天,他刚满十八岁。他反哺给父母的竟然是如此决裂。
其实他的内心也是心如刀绞,他自己望着隔着木栅栏的父母,他有时真的不想活,他不能和父母说话,咫尺天涯的亲情,那是多么的残酷。
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他迎来了冬季征兵,他毅然决然报名参军了,自己实在无法面对的家园与亲人。
他出发的前夜,父母亲隔着木栅栏和他说了一句话:崽呀!这样好!总比眼看着你在家里在遭别人的冷眼,跟着俺们去批斗,去学校里站台角好。你放心不下去吧!
天下父母,哪个不望子成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