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月将她祖父的事情娓娓道来,许白这才知道,自己对“文人”的理解还有点偏差。
在许白穿越前的世界,大部分文人读书是为了考功名,博富贵,很功利。
而在这个超凡的异世界,文人读书依旧功利,但博取富贵的途径中,考试做官只是小道,通天的大路是写诗。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
此方世界的风土与华夏何其相似,人情又能有多少不同?
所以历史上不时便有惊才绝艳的文人,写出与唐诗近似的诗作,自己或旁人据此去印证求索,最终得到了天降诗号!
灵气要苦修,要积累,要看资质。诗号却只需要符合情境便能获得,上限之高更是匪夷所思,可谓一步登天。
做一个擅长写诗的文人,便是登天之路的引路者、扶梯人。和另一种天生就亲和天道,能感应到诗号字句的“卜者”一起,堪称世间的大预言家。
一个才华横溢的文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受欢迎的,即便没有功名,依旧是帝王将相的坐上嘉宾,美女佳人的梦中爱侣。哪怕不事生产也不参加科举,只要去谁家府上做个客卿供奉,便能富足地度过一生。
而有史以来最著名且公认才华最高的文人,便是苏晴月的祖父,苏玉局。
他留下了诸多作品,字字句句读来,没人会否认他的才思如日月般光耀千古。但赞过之后往往便是叹息:“可惜苏玉局疯癫固执,不走正路,终究沦为笑谈。”
只因诗号在持有者死后要重归天地,若一篇诗作指向诗号,便会随之一同消失,所以文人留下的作品越多,在后世越出名,便越是一种失败的象征……
听到这里,许白简直惊呆了,唐诗三百首,内容五花八门,一个震古烁今的大才子,居然完美错过了所有?这叫文曲星?扫把星吧!
“难道一首诗号都没中过?”
“不,有一首。”苏晴月神情复杂:“当年我祖父读书有成,壮游天下,在金陵写出了平生第一首诗作,立刻便轰动江南。那时他身边刚好有一高手为友,即刻便开始参悟此诗,很快就得到了诗号。”
许白忍不住好奇起来:“那首诗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苏晴月苦笑:“通常的诗号都要保密,但这首诗已遍传天下近百年,早就人尽皆知,也不必瞒你。”
好家伙,这不是李白的那首《三五七言》么!
苏玉局第一首作品就有这个水平,喊他声古今第一才子真不过分。
然后许白就更奇怪了:“你祖父既然有这等才华,后来怎么……”
苏晴月直接伸手入怀,掏出一本书册给他:“这就是原因,你自己看吧。”
只见封面上龙飞凤舞,写着“苏玉局文集”五个字,里面大概有两百余首作品,许白很快便草草翻完。
然后他也承认了,苏玉局确实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才子,哪怕放在地球的华夏,也有资格去竞争一下。
同时他更明白了,为什么这样一个绝世才子,居然会成为天下人的笑谈,被人说成“疯癫固执,不走正路”。
除了开篇第一首《三五七言》,这文集里就再没有一首诗!
这特么是本词集!
许白虽然穿越还不到半个月,对这个世界的了解非常有限,但他自己观察也好,从旁人那里听说也罢,早已知晓——诗号就是诗号,是否基于唐诗三百首还不确定,却一定和宋词没关系!
看看这文集里的句子吧!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什么“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什么“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天才啊天才!却是一个走错了路的天才。
看许白脸色变幻,大受震撼的样子,苏晴月一点都不意外,每一个刚知道苏玉局故事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
“祖父第一首作品便助人拿到诗号,让他十足得意,认为过去只有诗号没有词号,是别人的才情不足,立志不落前人窠臼,走出一条新路……起初人们对他满怀期待,他的每首作品都马上有人传遍天下,无数武者修士奉之为圭皋,探索其中所写的经历和情感,然而再没人凭此得到诗号。渐渐地他便不再受欢迎,许多人劝他转去写诗,可他恃才放旷,孤高自赏,至死一首都不肯写……”
苏晴月的语气越来越沉重:“祖父晚年,世人对他已从追捧崇拜变成了厌恶嘲笑。他死时身无长物,家徒四壁,我爹年幼无依,几乎饿死,幸好祖父平生还有一个好友,你猜是谁?”
许白想了想:“是你师父?”
“也许我不该叫你小白痴的……师父就是从祖父第一首作品中得到诗号的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导我祖父入魔障的原因,心存愧疚,便在祖父死后将我爹接入了花月宫。”
顿了顿,苏晴月脸上的悲伤之色更甚:“我爹深恨祖父,所以一生厌恶诗词歌赋。可是他又没有修行天赋,最终也只能做杂役,到垂垂老矣才成婚生下我……我刚出生不久,父母便先后病故,家族留给我的东西,除了一个祖父隔代取好的名字,便是这册文集了。”
她自嘲一笑:“其实我知道的,我爹哪怕自己骗自己恨死了祖父,心底终究以他为荣,否则便不会留下这册文集,还遵从祖父的心意给我起名。我一直觉得自己如同孤儿,祖先如何与我无关,可方才给你讲祖父的故事前,我却害怕你笑话他,很讽刺吧?”
许白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好端起酒碗:“都在酒里了。”
“嗯,一醉解千愁吧。”苏晴月也倒上酒,两人对饮三碗,虽然相顾无言,却觉彼此间多了几分默契。
许白又翻看苏玉局的文集,忽然“咦”地一声,指着最后一页:“这首词没写完?”
苏晴月有些黯然:“那是我祖父的绝命词,他饱经世态炎凉,晚年郁郁寡欢,一夜泛舟湖上,一边饮酒一边填词,写到最后这句,终于神智错乱,伸手要去捉月,结果失足落水淹死了。”
她念起了那首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你看啊,他临末都是这样桀骜,有一飞冲天之才,却偏偏要在人间徘徊,还酸天上苦寒呢!至于最后这两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他写到这里,愤懑之情几乎溢出纸面,大概他太过骄傲,忍耐不了郁郁不得志的惨淡人间,才会去捉月亮,说不定还是自杀哩。”
“这首词还能这样解释啊……”许白挠着头:“我倒有不同的看法。”
“你?不同看法?”
“是呀,这首词到目前为止,按你的解释也说得通,但若将它补完,便是另一种意思了。”
苏晴月不禁失笑:“得了吧,我祖父虽然狂悖,但毕竟是公认的千古文坛第一,百年来有许多人想给这首词续个结尾。这些人无论水平高低,无不延续着悲凉哀婉的意境,难道你比他们都高明?哈!哈哈!”
她笑了几声,却发现许白一脸笃定,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回想起相识几天来许白的表现,这人认真的时候似乎总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事,苏晴月不禁信了几分,坐正身体,肃然问:“你说该怎么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