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陛下的病情,恐怕真的已经很严重了。”
太子宫,侧殿‘讲武堂’。
说是讲武堂,其实也就是从原先的侧殿割出一部分,再用屏风一挡便是。
而这好似从天而降的讲武堂,显然就是刘胜为了迎接同样好似从天而降的周亚夫。
“此话怎讲?”
见周亚夫不假思索的做出推断,刘胜也自然地接过话头。
经过这段时间的高频词交流,刘胜和周亚夫之间,也算是了解了彼此的脾性。
——周亚夫有原则、有底线,很固执,却也是个难得的爽快人;
而刘胜喜正大、恶阴谋,嘴虽损了些,倒也还算是个坦荡的人。
再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刘胜和周亚夫之间,自也就养成了一套颇有些怪异的交流方式;
对于周亚夫这动不动冒出来一句,又随便哪一句都能让人大惊失色的大白话,刘胜也早已习以为常。
“若臣没记错的话,家上,当是生于太宗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
“先帝驾崩时,家上已经九岁,陛下太子监国时,家上也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
面色澹然的一问,换得刘胜微一点头,便见周亚夫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
“既然是这样,那当年的那些事,家上即便不全知,当也有些残存的记忆了······”
···
“——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二年,廷尉张释之最后一次弹劾当朝储君:误宫禁、御入司马门、疾驰宫中等罪。”
“太宗孝文皇帝再三求情,张廷尉却仍旧不愿宽恕,先帝无奈之下,便只得再次脱帽谢罪,并以‘奉公秉正’为由,赐张廷尉御剑一柄。”
“同年夏,储君表奏天子:安丘侯张欧治刑名学,颇有所成,请进以为廷尉监。”
“先帝复曰:可······”
听周亚夫说起这段陈年往事,刘胜自若有所思的点下头。
对于当年的这件事,刘胜当然没印象。
——当时刘胜才六岁!
最主要的是:当时的刘胜,还满脑子想着将来封王会封去哪里,压根就没关注,也不愿关注、不敢关注这些朝野内外的事。
至于刘胜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还得从大约半年前,淮南国相张释之病死于任上时,刘胜向天子启问起张释之的事。
那一次的交谈,刘胜知道了很多东西。
比如早年,张释之做了很多年的刀笔吏,却始终没有熬出头;
做官没做出名堂,反而让长安的开销压得喘不过气,最后还说出了那句名垂青史的‘久宦减仲产’。
——做了这么久的官,让哥哥的资产减少了很多。
什么意思呢?
这就要说到张释之,这个西汉历史上第一个混出名堂的‘赀郎’了。
最开始,张释之其实是个生活非常富足的公子哥,凭着哥哥的万贯家财,小日子过的别提有多滋润。
至于到底有多滋润?
——滋润到张释之的哥哥有闲钱,而且是一百万钱的闲钱,给张释之捐了个赀郎中最高规格的骑郎!
这什么概念?
要知道如今汉室‘中产之家’的概念,仅仅只是家财十万钱!
张释之捐官花掉的钱,等于花掉了十户中产之家的全部财产!
要说张释之的哥哥,能为了弟弟随手掏出一百万钱的闲钱,怎么说,也得是个身家上千万的巨富。
但也正是这样的巨富,因为张释之为官十年而不得升迁,而被张释之在长安的巨额开销,弄的资产大幅度缩减。
能让张释之说出‘久宦减仲产’,乃兄的千万家财就算没有花掉一半,想来也去了十之;
而张释之说出这句‘久宦减仲产’时,其实是在向身边人抱怨长安开销大、做官没前途,自己不想再继续做官、继续‘减仲产’了。
好在张释之这句‘久宦减仲产’,传到了当时正春风得意,开始逐渐受到如今的窦太后、当时的窦皇后宠爱的中郎将袁盎耳中。
得知张释之十年未得升迁,已经萌生了辞官之意,一贯以‘和全天下的人交朋友’为原则的袁盎,自不出意外的出手了。
袁盎找到先帝刘恒,说:陛下身边有一个人,虽然不一定有什么才能,却兢兢业业做了十年的郎官,这样的人,陛下或许想要见一见。
先帝自从善如流,接见了张释之,刚一见面就敞开了天窗:不要高谈阔论,说些接近现实生活、能立刻实施的事吧。
人生中仅有的一次机遇,张释之自然不愿意错过,便就嬴秦的灭亡、刘汉的兴盛,发表了一番深入浅出的见解。
奏对结束之后,先帝看向身旁的袁盎:中郎将觉得,这个人可以胜任什么官职?
袁盎想了想,说:谒者?
先帝才终于展开笑容,任命张释之为谒者仆射——谒者的头头。
既然做了谒者仆射,那先帝出行时,张释之自然就要站在御辇前室侧方;
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唱喏一声‘陛下驾临某某恭迎’之类。
有一次,张释之跟随先帝去了上林苑,并最终在虎圈外停下脚步。
难得来一次上林苑,先帝自然也要考察考察工作,就找来上林尉,问了十几个关于虎圈的问题。
上林尉好歹也是上林苑的一把手,管着偌大的一个上林苑,又是佃农、又是田亩,又是水利、又是少府作坊的,本来就一个头两个大;
结果先帝豪强不巧,问起这劳什子虎圈的事,那上林尉自也就一问三不知,先帝十几个问题,愣是一个都没答上来。
反倒是专门看管虎圈的啬夫,对这些专业知识极为熟稔,完美的回答了先帝的十几个问题。
结果先帝就说了:朕发问,上林尉答不上来,却由管理虎圈的啬夫答上来了,真难道不说明上林尉德不配位、虎圈的啬夫却浪费了才能吗?
就让这两个人交换一下,啬夫做上林尉,上林尉去做啬夫吧!
如此荒唐的指令,自是让随行众人当场遭到雷击般,齐刷刷愣在原地;
偏偏又是天子的命令,又没有人敢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先帝即将发怒于‘为何没人领命’时,谒者仆射张释之站了出来。
张释之告诉先帝:绛侯周勃、东阳侯张相如,这都是天下公认的、年高德劭的长者,但这两个人却不善言辞,只知道踏踏实实的做事。
陛下今天来到上林苑,根本没看见上林尉平日里的劳苦,只因为啬夫能回答自己的问题,就觉得啬夫比上林尉都还要更有才能;
如果真的调换了这两个人的职务,那不就等同于告诉全天下的官员:陛下喜欢伶牙俐齿的宵小,而不喜欢本分做事的能臣吗?
被张释之这么一劝,先帝才打消了荒唐念头,并在回宫的路上召张释之同乘。
一路上,先帝和张释之聊起了‘伶牙俐齿的人,为什么不能得到重用’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