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最好也只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最差,更仅仅只会是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夫。”
“而真正的武人——真正有抱负,有志报效宗社的武人,都不会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匹夫。”
···
“先父绛武侯周老大人,出身低微,没有得到成为‘武人’的机会;”
“所以即便臣是庶出,先父也一向对臣严加管教。”
“——年幼之时,臣看的最多的,便是先父向太祖高皇帝请恩,并从石渠阁借来的太公六韬。”
“但先父也曾说武人之所以要学打仗,并不是为了找仗打,而是为了停止战争。”
“所以,除了兵家的书,凡是诸子百家的名著典籍,只要是能找来的,先父也都会找来,并亲自盯着我兄弟三人习读,甚至是背诵。”
如是说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到亡父的缘故,周亚夫的语调只愈发的严肃。
待道出最后一句话,周亚夫便再次将那满是庄重的目光,落在了刘胜的身上。
“所以,殿下说这句话,是想告诉臣什么道理呢?”
“是觉得臣的担心,是不符合身份的吗?”
“难道作为先帝的托孤之臣,就不应该替先帝看顾好宗社,担心所有会败坏宗社的事吗?”
见周亚夫面色愈发严肃,语调也愈发庄严、冷硬,刘胜自也稍正了正面上神容。
再稍体味一下周亚夫的问题,刘胜思虑再三,终还是将身子再坐直了些。
“正如我方才,借用韩公子非的那句话;”
“——鸡最好的用处,就是掌夜报晓;狸奴最好的归宿,便是捕捉老鼠。”
“文臣最应该做的,是安一方之民;武将所应该做的,则是征一方之敌。”
···
“如果公鸡不能报晓、狸奴不能捕鼠、犬类不能守户,那无一例外,都会被主人杀死吃肉。”
“同样的道理如果文臣不能治民、武将不能治军,便轻则罢官免爵,重则身首异处。”
“我还听说农人应该关心的,是农时;”
“商人应该关心的,是津关、道路通常;”
“工匠应该关心的,是提高自己的技艺;”
“而臣下应该关心的,是用自己掌握的能力、肩负的职责,完成君上的嘱托。”
“这些道理,条侯,当是明白的?”
“——能对《韩非子》倒背如流,条侯,当不至于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刘胜的话,周亚夫听进去了。
至少这一次,周亚夫没有急着反驳,而是认真思考了片刻;
也就是这片刻思考,给了刘胜致命一击的机会。
“条侯说担心日后,我刘氏嫡庶相争,会给天下带来灾祸;”
“但条侯有没有想过条侯因为担心这件事,而插手父皇册立储君的事,又会给将来的汉家,带来怎样的灾祸呢?”
···
“是;”
“条侯说的,也不无道理。”
“抛开长兄临江王年壮而儒弱、多谋而寡断,又被乃母栗姬拖着后腿,得立则于我汉家后患无穷等种种不谈——立大哥为储,确实能避免我刘氏后世子孙,出现嫡庶相争的问题。”
“但条侯呢?”
“条侯今日所作所为,又会为日后的臣下,做下怎样的榜样呢?”
“——条侯一劝,父皇就废我而立兄长;”
“那日后,是不是随便有个某某侯,仗着平定某某之乱,就可以劝天子易立储君了;”
“待有人问起,则底气十足的说上一句我这是在仿效条侯故事呢?”
···
“我听说,民间的百姓,总会因为即将渴死,而喝下混浊的泥水。”
“于我汉家而言,孤,就是那泥水。”
“——喝了,会害病,但不喝,就会渴死。”
“那条侯在做什么呢?”
“看到父皇殚精竭力、忍辱负重,喂我汉家喝下孤这瓢泥水,就要站出来提醒父皇吗?”
“条侯能看出这泥水脏,父皇难道就看不出?”
“条侯知道清水好喝,父皇,难道就不知道这个总角孩童都明白的道理?”
“若非清水有毒,谁人会不愿意喝呢?”
“若非即将渴死,谁,又愿意放着一碗‘清水’,而喝下孤这瓢混浊的泥水呢······”
刘胜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真诚,也不可谓不坦然;
听闻这番话,周亚夫,却只在短暂的思考过后,便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
“呼······”
“殿下说的这些话,有道理也好,没道理也罢;”
“对于如今的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殿下已经成为太子储君,也已经被陛下,培养成了又一个明君的模样。”
“至于臣,此刻身陷囹圄,更或命不久矣······”
···
“臣,或许错了。”
“但臣,问心无愧。”
“从始至终,臣的所作所为,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是为了一己之私;”
“为了宗庙、社稷,为了报效先帝的恩德,臣愿意以命相报······”
“——条侯,是要做子路那样的君子吗?”
“——赳赳武夫,国之干臣,却要来一个‘平时袖手谈心性,难时一死报君王’吗?”
“——这,是武人该有的归宿吗?”
“——这么做,条侯,真的算是报效了先帝的恩德吗???”
又一次打断周亚夫满是萧瑟的直白,又是一番直指人灵魂深处的质问;
周亚夫,再次沉默。
这一次,刘胜没再开口。
能做的、该做的,刘胜都已经做了。
剩下的,都要看周亚夫,究竟能不能转过这个弯。
最主要的是周亚夫,究竟能不能舍下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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