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竟是如此的闷热。窗大开着,门也大开着,依然没有一丝风,屋外院子里的草虫便叫得格外响亮。
靠窗桌前一盏小油灯,海瑞穿着一件粗布短衣,在好高一摞案卷前一边看,一边批着字。只左手的蒲扇偶尔在腿上拍打一下,显然是蚊虫太多。
已经这般热了,海夫人还坐在一只小炭火炉前,望着正在吐着热气的药罐。汗虽在不停地流着,脸却映出一片红晕,眼睛也不时泛着光亮,透露出少妇的犹存风韵,迟暮春光。
药熬好了,旁边摆着两只空碗,海夫人拿起了空碗边的一块湿布去捏端药罐,却禁不住先向坐在窗前的海瑞望去。
海瑞竟是那般神贯注在批阅着案卷。
海夫人还是包好了药罐的把手,提起了药罐将药汤倒向一只空碗,又倒向另一只空碗。
药倒好了,海夫人反而又怔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她显然下了决心,先是将那只火炉包着端出了门外,折回来端起了一碗药走向海瑞。
药碗轻轻地放在桌上,海夫人望向海瑞,海瑞的目光依然在案卷上。海夫人的目光黯淡了,接着还是折回去又端起了另一碗药走到桌边也放在桌上,然后在海瑞对面的桌前静静地坐了下来。
海瑞还是在阅着案卷,海夫人的目光也望向了窗外。院子里的草虫鸣叫得更加响亮了。
海夫人终于又把目光望向了丈夫,轻声说话了:“药要凉了。”
“哦。”海瑞应着,放下了笔,端起了靠近自己这边的那碗药一口喝了,却始终未看妻子一眼,又拿起了笔,望向案卷。
海夫人的眼好凄凉,犹豫了好久,也才端起自己的那碗药喝了。然后拿着两只空碗走了出去。
海瑞这才慢慢望向门外,看着黑洞洞的屋外,目光终于停在那里,是愧疚,还是怜爱,显出的终是迷惘。
桌上的灯火突然爆出了一个灯花,海瑞还是望着门外。突然他又立刻把目光移望向了案卷。原来是海夫人端着一盆水又进来了。
把水摆到了海瑞面前的凳上,海夫人轻声地说道:“夜深了,你也洗洗,该歇着了。”
“嗯。”海瑞只是应着,目光不离案卷。
海夫人望着他,看见他的脸上正在流汗。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从盆中绞出脸帕,靠近他的身边,把脸帕向他的额上擦去。
海瑞闭上了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海夫人眼中有了光亮,轻柔地从额上到脸部替丈夫慢慢揩着。
揩完了颈部,海夫人在丈夫耳边轻声地说道:“歇吧,好吗?”
海瑞终于睁开了眼,慢慢站了起来,也终于把目光望向了妻子的目光。
两个人的目光在微弱的灯光前都有了柔情。
海瑞终于伸出了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海夫人反而露出了羞涩和紧张:“门还没关呢。”
“我去关。”海瑞大步向门前走去。
海夫人坐到了床边,拔下了头上那颗铜簪。
海瑞拉过了左边的那扇门,又拉过了右边那扇门,两扇门慢慢关上了。突然,海瑞的手停在那里,目光也停在那里,他听到了背后妻子悦耳的吟唱声。
海夫人长发披肩,一边在慢慢脱着衣裳,一边在轻轻唱着:“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和着妻子的歌声,海瑞浑厚的吟唱声也轻轻地响起了:“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海瑞转过了身,背着他的妻子已经脱掉了内衫,只剩下了一件肚兜,削肩腻肤在微弱的灯光下使他心中蓦地涌出了一片爱怜,妻子本是诗书世家的闺女,平日的粗布麻衫几乎褪尽了她的天生丽质。海瑞走向了妻子,挽起了她的长发,把她抱了起来。
妻子脸颊红晕,却闭着眼睛。
海瑞:“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妻子倏地睁开了眼,竟是那般明亮:“这个时候不要说这样的话,好吗?”
海瑞点了下头,抱着妻子轻轻地放到了床上。开始脱自己的内衫,露出了他依然强健的体魄。
“吹灯。”妻子在床上轻轻说道。
海瑞转身走到桌前,刚要吹灯,突然怔住了。
海夫人也猛地一颤,在床上坐了起来。
他们都听到了从正厅那边传来的微弱但清晰的哼唱声。
是海母的哼唱声:“太阳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
海瑞立刻从椅子上拿起了内衫又穿上,向门口走去。
“汝贤!”妻子在他背后的叫声竟那般凄婉。海瑞在门口又站住了。
海母的哼唱声依然微弱而清晰地传来,隐隐约约也透着凄凉:“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
海瑞终于打开了门,向门外走去。
正厅的大门竟然大开着,海瑞脱了鞋,轻步走了进去。
母亲卧房的门也是开着,里面透出光来。海母的哼唱声就在耳边:“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
海瑞走到了卧房门口:“母亲。”
哼唱声停了,但海母并没有应答。海瑞只好静静地站在卧房门外,又唤了一声:“母亲。”
海母却又哼唱起来:“阿母要歇了,太阳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海瑞不再犹疑,走了进去,马上便愣在那里。
海母抱着已经睡熟的孙女坐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眼中竟有泪光。
海瑞立刻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抬起头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伤心了。”说完站起来,便从海母手里去抱女儿。
海母抱紧了孙女,却依然不看海瑞:“做什么?”
海瑞:“母亲年迈了,不能无人侍候。儿子还是在这里陪母亲吧。”
海母这才慢慢望向儿子:“李太医说得好,或许这些年是我这个做母亲做婆婆的过分了……”
海瑞:“李太医怎能这样说?母亲,天底下唯有一个孝字没有对错。”
海母:“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海瑞:“儿子正在壮年,儿媳也才三十出头。可母亲快七十了。是儿子侍母之日短,嗣后之日长。”
海母脸上露出了欣慰,也露出了慈祥:“李太医开的药吃了吗?”
海瑞停了一下,才答道:“回母亲,还没有吃。”
海母:“怎么不吃?”
海瑞:“也不争在这一日两日。母亲,今晚还是让儿子陪着母亲吧。”说着从海母手里抱过了女儿。转身走出门去。
海母望着儿子的背影,在那里出神。
抱着女儿刚踏进房门,海瑞便停住了脚步,原来海夫人已经站在门前,而且头上的发簪也又已簪好,身上也穿上并系好了外衣。两眼深深地望着进来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躲过了她,望向抱在手里的女儿。
海夫人伸出双手慢慢从海瑞手里把女儿抱了过去,转身走向床头。
海瑞怔在那里,望着妻子的背影。
海夫人轻轻将女儿放在枕上,并不回头:“你出去吧。我们也要歇着了。”
海瑞又在那里站了片刻,海夫人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拿起了蒲扇在帐子里替女儿轻轻扇着,赶着蚊虫。
海瑞闭了一下眼,接着转过身走出门去。
大约走了不到三五步,海瑞猛听得背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了!
苎麻蚊帐已经放下,在外面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海母这时已侧身面对床内躺下了。
海瑞轻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了。
每晚这时的功课便是给母亲背诵一段圣人的话。海瑞轻声地说道:“母亲,今晚儿子给母亲背一段《孝经·广扬名章第十四》吧。”说着便背诵起来:“‘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
“今天我不听这一段。”海母在帐内打断了海瑞。
海瑞立刻停了:“母亲想听哪一段,儿子背读就是。”
海母在蚊帐内:“背下面一章。就是《谏诤章第十五》说臣子敢跟皇帝争,儿子敢跟父亲争那一章。”
海瑞怔了一下,稍顷才答道:“母亲,还是另背一章吧?”
“就这一章。”海母又打断了他,“前面的就不用背了,背儿子跟父亲争的那一段。”
海瑞犹豫了片刻,只好轻声地背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
海母还是侧躺在那里,说道:“给阿母说说,这一段是什么意思。”
海瑞有些犹豫,海母催道:“说。”
海瑞:“是。孔子的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可以沉默,应该向父亲婉言劝告……”
“不对。”海母在蚊帐中又打断了海瑞的话,“孔子明明说的是‘争’,争怎么是婉言劝告?”
海瑞:“母亲说的是,圣人在这里说的‘争’,也可解为直言抗争。可儿子觉得还是解为婉言劝告好些。”
海母在床上坐起了:“那下面一句‘臣不可以不争于君’也是婉言劝告吗?”
海瑞仍然温言地:“回母亲,这里还是有所不同。”
海母:“有什么不同?”
海瑞:“有大不同。父亲不过一家之长,偶有不义之举,婉言劝告,纵然不听,不过一家之不幸。君主掌一国民生,若有不义之举,则民不聊生,甚至生灵涂炭。故为臣者必须直言抗争!”
海母:“你的意思是说阿母纵然有不义之举,不过你和你媳妇不幸。是这个意思吧?”
海瑞大惊,跪了下来:“阿母,义与不义指的是男人,母主中匮,不会做出不义的事情,圣人的话没有针对母子的意思。”
海母沉默了,好久才说了一句:“你父亲要是还在就好了……又快七月十五了,该祭供祖宗和你父亲了。睡吧。”
海瑞:“儿子记得。母亲请先安歇。”
蚊帐内海母不说话了,海瑞这才又站了起来,坐在床边,目光不禁望向了窗外。院子里只有草虫在那里响亮地鸣叫着。他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悄悄吹熄了母亲床头小几上的油灯,轻轻走到对面的小竹床上躺了下来。
月亮升起来了,从窗口斜照了进来。海瑞眼睛睁着,似在倾听着母亲的动静,也似在倾听窗外自己房间那边的动静。只有这个时候,这个至阳至刚的男人眼中才显出了平时不见的忧郁。一阵疲乏终于袭了上来,他合上了眼睛,慢慢起了鼾声。
院子里草虫的鸣叫声和着海瑞的鼾声,在沉沉的夜里响着。
躺在蚊帐里的海母眼睛依然睁着,她立刻从响亮的虫鸣声和儿子的鼾声中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是蚊子的嗡嗡声。她轻轻爬了起来,撩开了帐门赤着脚下了床,在床底下拿出了草纸卷成的一根偌长的蚊烟,又从小几上摸到火石,擦燃了火绒,点燃了蚊烟,轻轻放到儿子小竹床的底下。
没有一丝风,夜是如此的闷热。月光冷冷地照着儿子消瘦的面颊,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海母在海瑞原来坐的那条凳上坐了下来,拿起蒲扇,静静地望着儿子,轻轻地扇着。几乎整夜,海母一直这样坐着。没有了蚊虫,便把蒲扇搁在腿上打盹,蚊虫声起,眼睛虽不睁开,手中的扇便立刻向儿子扇去。
世人常以为至阳至刚之人和旁人不同的是,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宁折不弯。殊不知至阳至刚之人较之常人最大不同的是心地坦荡,不受缠绕。譬若斯人处危地困境,该吃饭还吃饭,该睡觉便睡觉。若“枕戈待旦”者,并非拿着枪睁眼坐待天明,而是心如空城,枕着一杆枪也安然睡了。海瑞几十年侍母之寝也是这样。母亲未睡自己便悉心照料,母亲睡了,自己便心安入睡。他哪里知道,多少个夜晚,就在自己沉睡之后,母亲总是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关照着他,等到天要亮时,再睡到床上去。所谓侍母,其实是“母侍”。
天又快要亮了。海母也到了要从盹睡中上床了。突然,她听到了敲院门的声音!
海母的双眼立刻睁开了,望向儿子,由于敲门声轻,儿子尚在沉睡,便轻轻站起,撩开帐门飞快地爬上了床。
可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急响起来。海瑞猛地睁开了眼睛,耳听着急促的敲门声,翻身坐起,向母亲的床上望去,隐约望见母亲侧身面对里边躺着。
海瑞站起来了,走到床边轻声唤道:“母亲,母亲。”
“什么事?”海母在床上答着。
敲院门声还在一阵阵传来。
海瑞:“惊扰母亲了。许是有要紧的公事。你老接着睡,儿子去看看。”
海母:“去吧。”
海瑞穿好了鞋,疾步走到了院门边:“什么事?”
院门外立刻传来值夜书吏惊惶的声音:“禀县尊,有上谕。”
海瑞:“哪一级的上谕?”
那书吏的声音有些发抖:“圣旨!是圣旨到了!”
海瑞听了也陡地一惊,立刻打开了门,那个满脸紧张的书吏连忙屈下一条腿跪了下去,海瑞紧紧地望着他。
有明一代,朝廷传给各省的文书往往都是内阁的廷寄,而不是圣旨。现在居然有圣旨下到了一个小小的淳安县,难怪那书吏惊恐,海瑞也有些不信:“是圣旨?没看错!”
那书吏:“回县尊,钦差都在大堂等了。确是圣旨!”
海瑞:“你先去陪着钦差,我换好衣服就来!”
那书吏应着连忙起身奔了出去。
海瑞也急忙转身,准备往自己卧室去穿公服,却看见妻子捧着他的官服,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
海瑞立刻明白,妻子显然一夜未睡,这才能听见敲门便知有紧要公事,适时将自己的官服送来了。
海瑞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感激,双手捧过官服上的乌纱戴到头上,妻子接着将官服抖开提了起来,海瑞伸手穿上。妻子又给他系上了腰带。
妻子弯下了腰又替他穿官靴。海瑞一只手扶着妻子弯下的背,穿上了一只官靴,又扶着她的背穿好了另一只官靴。
妻子伸直了腰,又给他递过来一个荷叶包的饭团,眼睛却始终没看他。
海瑞接过饭团,深望了一眼妻子,妻子的目光依然望着地面。海瑞无遑多想,转身向院外大步走了出去。
天已蒙蒙亮了。海夫人这才抬起目光望向丈夫远去的背影,慢慢转过身向自己房间走去。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了婆母正站在厅屋门口,连忙停住:“婆母。”接着疾步走了过去。
海母拄着竹杖正站在厅屋门口,望着走来的儿媳。海夫人走到海母面前低头站住了:“天还早,婆母再歇一会儿吧。”
海母的神态少有的温和:“我不歇了。你丈夫这是有大事要来了。快去给他准备些干粮和换洗衣服吧。”
海夫人:“是。”才急忙向自己卧房那边走去。
海母怔怔地望着洞开的院门。
杭州浙直总督衙门后堂,赵贞吉赶来见到了刚从北京回到杭州的胡宗宪。
“我说你们浙江这个泥坑到底要把多少人陷进去?”赵贞吉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快,“这个时候把我也要扯进来!汝贞,什么人不好推举,你要向皇上推举我?”说着紧紧地盯住胡宗宪。
胡宗宪显得比上次见面时更消瘦也更黝黑了,这时坐在中间的椅子前慢慢望向赵贞吉:“你说是我推举的就算是我推举的吧。”
赵贞吉:“你是浙直总督,浙江配巡抚,皇上不问你问谁?”
“我说了,就算是我推举的!”胡宗宪不与他分辩,神态严峻起来,“既然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赵贞吉:“这应该问你。你把我从应天挪到这里,你要我怎么办?”
胡宗宪长叹了一声:“真要我说怎么办就能怎么办,郑泌昌、何茂才他们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了。孟静,调你到浙江,不仅我,内阁事先都没有人知道。这是圣上乾纲独断。天心从来难测,这一点你到今天还不明白?”
赵贞吉紧望着他,这才有些相信了,立刻沉默在那里。
胡宗宪:“凡事都当作两面想。浙江现在是个烂摊子,搞得不好你也会陷进去。如果搞好了呢?你赵孟静就可能入阁拜相!圣上这是在为下一届的内阁物色人选哪。”
赵贞吉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收敛了:“我不作如是观!功过从来结伴而行,我不求有功,没有过便是福。”
“无过便是功。”胡宗宪紧接着他的话,“孟静,赶紧按圣谕把沈一石的家产算清楚,彻查浙江官场贪墨的贿款,悉数抄没交归国库,这便是功。”
“抄没沈一石的家产交归国库?”赵贞吉疑望向胡宗宪,“沈一石的家产都要转卖给别人了,你不知道?”
“有这回事?”胡宗宪倏地站起,“上谕不是明明写着抄没沈一石的家产交归国库吗?怎么又会有转卖给别人的事!”
赵贞吉审视着:“这件事部堂真的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胡宗宪:“扯淡!我七天前离的京师,昨晚才赶回来,从哪里去知道?”
赵贞吉的脸色也严峻了:“这样看来我还真是错怪你了……”
胡宗宪立刻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说清楚我听。”
赵贞吉:“把沈一石家产转卖的事,这里面牵涉到你。”
胡宗宪:“牵涉到我?”
赵贞吉:“你知道接手沈一石家产的那几个商人是哪里的吗?都是贵乡徽州的,有几个还是绩溪人,和你还有亲谊。”
胡宗宪立刻变了脸色,倏地站起了:“混账!他们怎么敢这样做!”
赵贞吉:“看来是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个东西知道事情弄大了,做梦还想挽回。于是便想出了这个收买沈一石家财的主意,以为只要能赶快弄些银子供给你打仗,同时把宫里要卖给西洋商人的五十万匹丝绸今年凑齐了,向皇上交了差,就可以躲过这一劫。也是狗急跳墙而已。关口是织造局那边正好利用这个火媒子把火烧到你头上了。”
胡宗宪背着手望着窗外。良久才开口道:“你是接印巡抚,郑泌昌签的约应当立刻废止。我的那几个什么同乡叫他们立刻回去!”
赵贞吉:“郑泌昌签的约当然要废止。可要是贵乡谊跟织造局衙门签了约呢?”
胡宗宪又是一怔,慢慢转过身来望向赵贞吉。
赵贞吉:“杨公公一早就把几个贵乡谊都叫到织造局去了。”
胡宗宪愕然了稍顷,神色又变得十分沉郁:“我的处境你知道,能为朝廷干一天算一天了。孟静,这个时候皇上派你到浙江来,要你干什么,怎么干,你心里明白。皇上是意在填补国库亏空。他们以往打着皇上的名号敛财,现在依旧打着皇上的名号将应该交归国库的财产转归织造局。家国不分,是我大明致命之弊!孟静,你是理学中人,受命于危难之际。这件事你要给皇上上疏。”
赵贞吉又沉吟在那里,稍顷:“汝贞,问一句话你不要介意。”
胡宗宪:“你问吧。”
赵贞吉:“你是浙直总督,这些事你都知道,你为什么不上疏?你今年就两次见到皇上,为什么不当面向皇上陈奏?”
这两句话还真把胡宗宪问住了,他沉默了,赵贞吉却紧紧地盯住他。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胡宗宪终于抬起头也盯着赵贞吉:“赵孟静,你这样问我,是怀疑我拿你当枪使,还是担心上了疏会替我顶了罪?”
赵贞吉有些尴尬了,移开了目光,手一挥:“你这样说,那就当我没问。”
胡宗宪:“话既然问到这个份上,我回答你。年初改稻为桑,我上没上疏,上了疏以后结果怎样,你都知道。因为上自皇上,下到朝廷各部,还有你们这些同僚,都把我胡宗宪当作严阁老的人了。同样的话,有人能说,有人不能说。这件事,你上疏不公也为公,我上疏无私也有私。这个道理你自然明白。现在你这样问我,是担心我会牵连你。既然这样,就当二十年我们从来没有交往过。我那几个同乡你仍然可以把他们牵扯进去,沈一石的家产你卖给他们就是!”
这番话把赵贞吉说得满面通红,愣在那里好一会儿。
“我赵贞吉不是那样的人!”赵贞吉红着脸,知道不能再沉默,声调也激昂起来,“朝廷的事,你要正办,我当然也要正办。可你也知道,凡事只要宫里插手了,最终怎么办由不得我们。就说你那几个乡谊,现在被杨公公叫去了,如果织造局一定要逼着他们接手沈一石的家产,牵涉到你,就很难分辩。”
“我不分辩。”胡宗宪的神态已经又沉静下来,“孟静,上谕是给你的,情形你都明白,沈一石的家产该不该转卖,尤其是该不该卖给我那几个同乡,上疏朝廷分辩,是你职所当为的事。戚继光军报来了,接下来跟倭寇有几场血战。下午我就要回军营了。大战在即,浙军的军需,还有即将开来的江西、安徽、福建几路客军的军需,望你及时为我送来。”说着他这次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汝贞!”赵贞吉连忙叫住了他。
胡宗宪回过头,静静地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显得有些沉痛也显得有些激动:“别人不知你胡汝贞,我们毕竟是二十年的知交。不讲我们的交情,为了国事,为了让你一心在前方平定倭寇,我也会替你送军需,也会替你把那几个同乡解脱回去。国库亏空,我会想办法筹钱。织造局一定要把沈一石的作坊卖给其他商人,除非有明发上谕或者内阁的廷寄。否则,我会上疏,我会去争。”
胡宗宪眼中又有了光亮,被他这番表态又感动起来:“孟静,我大明朝几千里中几无一尺净土,支撑大厦,也就靠你们这些理学之臣了。善谋国者如烹小鲜。浙江的事盘根错节,郑泌昌、何茂才还有许多官员背后都牵涉到朝廷,牵涉到宫里,有些事该追,有些事就不能追查到底。该争的争,该忍的必须忍。浙局这时靠你了!”
赵贞吉:“抗倭才是军国大事,细柳营不可无周亚夫!你放心去就是。上为国事,下为你我的交情,我都知道该怎么做。”
身为上司,胡宗宪这时竟向赵贞吉深深一揖:“那就拜托了!”
赵贞吉连忙还揖:“义所当为!部堂保重!”
五个徽商被当作上宾一溜坐在靠窗的椅子前,身边的茶几上不但沏有香茗,而且摆着鲜果干果好几个盘子。
五件约书,一式两份,共有十页,这时都整整齐齐地平摆在书案上,每份约书上不但有郑泌昌、何茂才和各位商人的签名画押,上方还端端正正盖着浙江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的两方大印。
杨金水端正地坐在案前,随意地拿起一份约书看了看,又放了下去,对站在身旁的随从太监:“这些约书都收了存档。”
那随从太监立刻将十份约书收成一叠放到了墙边的柜子里,接着锁上了柜门。
几个徽商立时愣住了,互相望了望。
那个老年徽商说话了:“杨公公,这约书你老似乎应该签了字盖上织造局衙门的大印留一份给我们。”
杨金水的脸冷峻了:“我在约书上签字?我怎么能在这样的约书上签字?织造局怎么能在这样的约书上盖印?”
几个徽商更懵了,一齐望着他。
“你们哪!”杨金水拖长了声调,然后冷冷地望着他们,“好好的生意在安徽不做,要跑到杭州来趟这趟浑水!告诉你们吧,郑泌昌、何茂才昨天晚上已经奉圣旨抓起来了!”
杨金水这又冷又尖的声调灌进几个徽商的耳朵里,就像三九天的寒风,又像从天灵盖上浇下的冰水,把他们都冷僵在那里。
那个老年徽商激动地:“杨公公,我们本都是安分守法的商人,哪里知道朝廷和官府的大事。既然郑大人、何大人犯了钦案,我们跟他们签的约自愿撤回。”
“你们当这是赶庙会买东西?”杨金水乜斜着他们,“说买就买,说撤就撤?”
几个商人面面相觑。
杨金水:“这是钦案!卷进来的人谁也跑不了!”
几个商人脸色都变了,那四个一齐望着那个老年徽商。
那个老年徽商:“我们确实不知道郑大人、何大人犯了钦案。杨公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本家胡部堂的面子,放我们回去。”说着竟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