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左右两柱间又摆上了两排紫檀木长案,司礼监四大太监又都站在了左边的长案前,内阁的五大阁员又都站在了右边的长案前。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候帷幔里传来那一声铜磬声。
这一天偏又没有一丝的风,大明朝决定国策的这九个人便都在汗流中静静地等待,那一声却迟迟不见传来,殿外远处早鸣的蝉声成了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八双目光都望向了吕芳,希望从他的目光和面色中看出一点圣上的信息。可吕芳这一天显得比平日更为沉默,两眼只望着下方的地面。
大殿更沉寂了,远处的蝉声更响亮了。
众多的目光都悄悄地斜望向精舍外那两道纱幔。
终于,里面有了脚步声,纱幔也慢慢被一只手撩开了,嘉靖面容冷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吾皇万岁!”由严嵩领班,九个人都在自己站立的位置跪了下去。
出来的不只嘉靖一个人,后面竟然还跟着裕王!
嘉靖依然穿着厚厚的淞江棉布大袍,走得慢,袍袖也就飘不起来,垂垂地移向中间那把椅子,他坐了下来。
裕王跟着他,在他椅子的左侧低着头站住了。
“都起来吧。”嘉靖的声音有些沉闷。
“万岁!万万岁!”九个人磕了头都站了起来。
嘉靖照例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严嵩身上:“阁老还是坐下吧。”
严嵩这一次没有坐下,声调沉重地回道:“朝局一误再误,内忧外患并起,罪在内阁。臣身为首揆,愧对君父。圣上,就让臣站着回话吧。”
“两回事。”嘉靖有意放慢了语速,“几十年了,朕不愿意说的就是朝局。今天还是这样,朕不跟你们议朝局。朕只想说一个话题,父子!”
所有的人都是一震。在徐阶、高拱、张居正心中认为这话针对的是裕王,在严世蕃认为这话直指自己而来。还有吕芳和他的那三个秉笔太监干儿子,今天也不如平时心中有底了。所有的人脸上的汗都比刚才流得更多了。
“严世蕃。”嘉靖这时点了严世蕃的名。
“微臣在。”严世蕃一颤,立刻跪了下去。
嘉靖:“八十多的父亲了,扶他坐下。”
“是。”严世蕃又站了起来,扶着严嵩在绣墩上坐了下来。
“你们都看见了。”嘉靖慢慢说了起来,“朕今天把儿子也叫来了,不是叫他来参加你们议政,而是叫他来和你们一起说说这天底下做父亲的和做儿子的关系。”
裕王的头低得更下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嘉靖:“从古至今,最难的是什么人?不是皇上,不是首揆,也不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什么也不是,最难的是父亲。先说朕自己吧。我这个儿子从小就身子弱,朕淡泊世事,对他管教也少,但操心并不少。今年他给朕添了个孙子,这是为我大明朝立了一大功。为父为祖,朕赏了他媳妇家十万匹丝绸。今天,我这个儿子把这十万匹丝绸都退还给朕了。”
所有的人都把头低得更下了,唯恐有一丝表情流露。
嘉靖:“这是儿子不认我这个父亲,还是孙子不认我这个祖父?”
裕王在他身边倏地跪下去了,在砖地上碰了个响头,便趴在那里。
徐阶、高拱、张居正的心也都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好久,嘉靖才接着说道:“都不是。我这个儿子是体谅做父亲的艰难,这才将十万匹丝绸退了回来。也不是退给朕,而是退给江南织造局。因为有人打着朕的招牌把粮借给了灾民。这个粮朕得还,父债子还,朕的儿子是为了替朕还债了。谁叫我大明朝国库亏空!”
这一下该轮到其他人下跪了,五个阁员四个大太监都跪了下去,趴在那里。
嘉靖不再叫他们起来,眼睛望着大门外,一个人顾自说了起来:“他将这些丝绸一退,又提醒了朕,朕的命苦啊!人家都是一个儿子,两个儿子,妻妾多的也就十几个儿子。可朕身为君父,大明朝所有的人都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就当了这么一个父亲?”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这就是要人接话了,接话的当然只能是严嵩:“裕王为子仁孝,皆因臣等不忠,贻君父之忧。臣等请圣上治罪。”
“朕说了不议朝局。”嘉靖立刻打断了他,“朝局都是你们的事。就拿浙江来说吧,总督、巡抚、按察使连一个新任的杭州知府都是你严阁老和小阁老派的,织造局是吕芳派的,两个受灾县份的知县都是我这个儿子向吏部举荐的。你们现在跟朕谈什么朝局?”
一竿子又打倒了所有的人,大家都不敢吭气了,只好又趴在那里。
嘉靖又恢复了先前的语气,慢慢说道:“俗语云,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许多做父亲的偏偏愿意做马牛。严嵩,吕芳。”
严嵩和吕芳趴在那里答道:“臣、奴才在。”
嘉靖:“先说严阁老吧。你儿子就在这里,平时对你如何你比朕清楚。朕现在只跟你打个招呼,不要事事都听他的。有些事可以让他去办,有些事不要让他去办。管紧点,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严嵩抬起了头:“臣谨领圣命!”
云遮雾罩,褒贬难明。不只是严世蕃趴在那里发懵,其他人也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嘉靖对着严嵩的目光:“明白朕的苦衷就好。”
严嵩的头微微颤着:“臣明白君父的苦衷。”答着又趴了下去。
嘉靖的目光转向了吕芳:“吕芳。”
吕芳抬起了头:“奴才在。”
嘉靖:“你本是个没有儿子的人,可你的儿子比谁都多。那么多干儿子干孙子,你累不累?”
吕芳:“奴才错了。”
嘉靖:“无关对错,皆因糊涂。”
吕芳挺直了身子跪在那里,目光淳淳地望着嘉靖。
嘉靖也望着他:“宫里宫外那么多太监宫女都叫你老祖宗。死了的人才称祖宗呢。你一个大活人让人家当死人叫着,叫也把你叫死了。”
吕芳只好趴了下去磕头答道:“奴才着实糊涂。”
嘉靖:“你那个干儿子杨金水回杭州后怎么着了?每年几十万匹丝绸捏在人家手里,到了朕想拿出点粮赈济灾民还得靠人家去做好。现在朕的儿子退回了十万匹丝绸,先把账还了。可今年卖给西洋商人的五十万匹丝绸有没有着落?总不成胡宗宪在前方打仗向朕要军饷,朕还要看人家眼色行事吧?”
吕芳立刻大声答道:“这是奴才失职,奴才先行请罪。”
嘉靖:“请罪就能请出钱来?”
吕芳:“奴才请罪是想告诉内阁,织造局是我大明的织造局,任何人打着朝廷的招牌经商营私,都是以商乱政,都与织造局无关。内阁应该查明此人即刻拿办。今年死也要死出五十万匹丝绸卖给西洋,筹集军饷及时供给前方。要是误了胡宗宪在浙闽和倭寇的战事,司礼监和内阁共同领罪。”
“朕说了朝局你们去议。”嘉靖站了起来,“朕只给你们打一个招呼,各人管好各人的儿子。比方这一次去淳安任知县的那个海瑞,父母官就当得不错,虽然给朕落下了一屁股债,却能把他那个县的子民都安抚好了,朕还真不好说他什么不是。因为这个人是朕的儿子举荐的,这个债就只好让朕父子来还。各人的算盘各人打,各人的债各人去还!”说完,撂下跪着一地的人,独自向里面精舍走去。
“臣等恭祝圣安!”一片惶恐声中嘉靖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中。
加上裕王,一共是十个人,这时都慢慢站起来了。
吕芳的目光直望向严嵩。
严嵩:“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发廷寄给浙江,抄那个沈一石的家,筹粮募军供应胡宗宪!”
严世蕃:“我立刻拟票!”
廷寄是下晌到的,会议必须连夜举行了。由于发生了战事,杭州早已戒严,这时辕门外更是站满了兵,到处是火把,戒备森严。
辕门外街道又传来了马蹄声,还是那个队官带着几个兵迎了上去,发现是从淳安、建德赶来的高翰文,便立刻候在一旁,等高翰文勒住了马,这队官立刻上去带了马缰:“高府台终于到了。里边急得不行,都等您呢。”
高翰文翻身下马,刚跨进衙门,又一个人等在那里迎上来了,便是那个门房书办。
高翰文没有停步继续向衙内走去,那书办便疾步跟在他身后,一边低声说道:“高府台,有一样东西,郑大人、何大人叫小的还给大人。”
高翰文停住了脚步。
那书办四处望了望,只有站在各自位置的士兵,便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塞了过去。高翰文望了他一眼,接过了那张纸刚打开便看见了那两行字:“我与芸娘之事与旁人无关。高翰文。”
高翰文的脸色立刻显出了冷峻当然也带着几分不屑,将那张纸往地上一扔,继续走去。
那书办慌忙拾起那张纸又追了上去:“要么小的替大人撕了?”一边说一边侧身走在他的身前将那张纸撕了又撕,撕成碎片往空中一撒。
高翰文走进了大堂,发现等着自己的不仅是郑泌昌、何茂才和杨金水,还有四个戴着无翅黑纱宫帽、身着红色锦衣的锦衣卫。虽然是下属,可高翰文进来时,郑泌昌、杨金水、何茂才居然都站了起来,四个锦衣卫也跟着慢慢站了起来。
高翰文见状一怔,便站在那里。
郑泌昌连忙笑了一下:“高知府还不知道,这是宫里几个钦差,为了一个案子,因与眼下筹粮募兵有关,一起跟我们商量。”
高翰文镇定下来,向堂上一揖:“各位大人久等了。为前方筹粮募兵的事属下都已经安排下去了,十几个县包括淳安、建德都愿意尽力去办,眼下最要紧的是朝廷要拨款。”
“正是商量这件事情。高知府请坐。”郑泌昌异常地客气,将手一伸。
所有的人都又同时坐下了。
郑泌昌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杨公公,这件事是您说还是我们说?”
杨金水一脸灰暗:“廷寄是寄给你们的,这个时候还要把事情推给我吗?”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郑泌昌连忙说了两遍,接着拿起了案上的廷寄,把目光转向了高翰文,“内阁的廷寄到了,两层意思,我给你说一下。”
高翰文神情立刻肃穆起来。
郑泌昌看着廷寄:“第一层意思,胡部堂和戚将军他们的军需粮草以及兵源补充着令浙江、南直隶、福建三省供应,以我们浙江为主。第二层意思,查浙江商人沈一石欺瞒织造局,营商肥私,以商乱政。着令即刻将其抄家拿办。所抄私财,悉数调拨军用!”
高翰文听后一震,先是直望着郑泌昌,接着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
郑泌昌倒是不回避他的目光,杨金水却将目光望向了案面。
高翰文:“属下不明白,诸位大人为什么要等我来商量这件事情。”
郑泌昌:“我们议了一下,这件事情只能由高知府来办。”
高翰文站了起来:“为什么要等我来办?”
郑泌昌:“坐下,先坐下。”
高翰文又坐了下来。
郑泌昌:“一是因为筹粮募兵现在都是你在办,抄了沈一石的私财高知府可以立刻调作军用,不至延误军情。二是高知府现兼浙江道御史,按朝廷律法,锦衣卫办案由各省御史直接参与。因此二条,这件事必须高知府去办。”
高翰文虽然心中明白郑泌昌、何茂才是又在将自己推到前面,但他们列举的这两条理由偏让你无法推卸,便只好沉默在那里。
“锦衣卫几个钦差还等着呢。”何茂才插言了,“高知府,不能再耽误了。”
高翰文没理他,望向了杨金水:“杨公公,沈一石可是有织造局的六品顶戴,不知内阁的这个廷寄司礼监知不知道?”
杨金水的目光依然望着案面:“他没有什么顶戴,也不是织造局的人。”
杨金水这句话说完,锦衣卫的四个人站了起来。
锦衣卫的那个头:“内阁的廷寄司礼监批了红,批了红就是诏命。高大人,走吧。”
是诏命就得跪接,高翰文只好慢慢离开座位,走到了堂中,站在那里,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双手捧着廷寄也下了座,走到高翰文面前:“杭州知府兼浙江道御史高翰文接诏命!”
高翰文跪了下来,举着双手将廷寄接了过来。
上百架织机依然在织着丝绸,机杼声一如往日发出巨大的碰击声。一队兵提着枪跑进来了,很快便把住了沈一石作坊的两道门和几条通道。
织工们目光中都露出了惊恐,却依然不敢停下织机。
高翰文和四个锦衣卫在一队兵的簇拥下接着进来了。
先前带队进来的队官一声大喊:“这里被抄了!都停下来!”
一架一架织机慢慢停下了,一个一个织工都惊恐地在自己的织机前站了起来。
高翰文站在通道中:“不关你们的事!丝织不要停,大家都接着织!”
那些织工仍然惊惶地站在那里,没人敢再坐下。
高翰文向那队官望了一眼,那队官跑了过来。
高翰文:“不要吓他们,叫他们接着织丝。”
那队官:“小的明白了。”
高翰文领着四个锦衣卫从通道向对面那道门走去。
“织!都接着织!”那队官的吼声在高翰文的背后响起。接着,机织声也在他背后渐渐巨响起来。
高翰文和四名锦衣卫走进客厅,沈一石家那管事正背靠着墙站着。见高翰文等人进来,迎上去单腿行了个礼:“禀众位大人,都问了,他们都不知道沈一石在哪里。”
高翰文脑子里立刻显出了他的那所别院:“不用问了,我知道他在哪里。”说着转对四个锦衣卫:“他还有所别院,我们去那里。”
四个锦衣卫却对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这时却显出并不着急的样子:“跑不了他,我们先在这里坐坐。”说着径自在左首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坐了下来。
高翰文一怔,望着锦衣卫那头。
锦衣卫那头向另一个锦衣卫示了个眼色,那个锦衣卫走到高翰文身边低声说道:“抓他我们就不去了,高知府多担担劳吧。”
高翰文:“为什么?”
那个锦衣卫的声音更低了,贴近他的耳边:“我们也归司礼监管,给杨公公一个面子。”
高翰文从骨子里陡地冒出一阵凉意,沉默的这一刻,自己从来杭州到现在所有的事情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在这个大明朝,根本就没有什么理学什么良知什么朝廷律法!从上到下都淹没在一片污泥浊水之中!他的心里一个声音在响着:“这是做什么官!为什么要来当这样的官!”
那个锦衣卫催他了:“去吧,抓了人,下面的事我们再商量。”
高翰文不再理他们,大步走了出去。
……
前面就是沈一石的那座别院了。还在马上,高翰文便感觉到了异样。
——别院的大门洞开着,里面一片沉寂,像是一座荒废了多年的陈宅!
高翰文慢慢下了马,向洞开的大门走去。
一群士兵紧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这座空无一人的大院!
走到洞开的账房门口,高翰文已经看清了,这间前不久自己来过的账房那些装满了账册的书格书柜是空的!就连那张大桌,那几张茶几上也是空的!
突然,高翰文看见了一样东西,是那张他当时坐过的椅子上用一方镇纸玉石压着的一纸书笺!
“你们在门外候着。”高翰文说着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他拿开了镇纸玉石,拿起了那一纸书笺,望向书笺上两行工整的楷书。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复伤!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高翰文一下子懵在那里!
紧接着他浑身剧颤了一下,他听到了鼓声,从内院传来的鼓声!
高翰文疾步走了出去,大声喊道:“随我来!”
所有的兵都跟着他跑向内院。
琴房的大门紧闭着,一记一记的鼓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高翰文在院内站住了,所有的兵都在他身后站住了。
鼓声竟如此的安详,慢慢敲着,一敲下去都有片刻的停顿,接着便是余音,像是微风吹过荷塘无边的莲叶!
高翰文两眼茫然了。
接着敲击声慢慢加快了,像是间歇的滴雨落在荷塘无边的莲叶上!
高翰文听出来了,这是相传祢衡当年为曹操演奏的《风吹荷叶煞》!
接下来应该是狂风暴雨般的宣泄,高翰文明白了,大声令道:“把门撞开!”
“是!”士兵们大声应着,便跑过去撞门。
随着撞门声,鼓声果然激越起来!那门却纹丝不动!
高翰文:“立刻把门撞开!”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口几个士兵突然被一阵热浪冲得向后倒了下来!
门的缝隙里喷出了熊熊的火苗!
“快走开!大人!”几个士兵架着高翰文便往外走。
“放开我!”高翰文甩开了他们,“找水,救火!”
可一切都晚了,琴房内显然泼满了油,大火已经从屋檐的房顶上冲天燃烧起来!
高翰文僵在院中,大火把他的身影也映得一片通红!
装有沈一石所有账目的四口镶铜边的红木大箱早已搬到了这里,每只木箱上都贴着封条,每张封条上都写着:“呈织造局巡抚衙门”的字样。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坐在这几只大木箱边也已经不知多久了。开还是不开,烧还是不烧,或是开看了再烧,或是不看就烧,谁也不开口。
“打开来看看?或是搬到后院去烧掉?”最终是何茂才忍不住了,望向郑泌昌和杨金水。
“请杨公公定夺吧。”郑泌昌立刻望向坐在另一边的杨金水。
“你们说呢?”杨金水对这两个人早已是在心里腻歪到了极点,见这个时刻两人还这般做作,慢慢把目光转望向他们,反问道。
郑泌昌还是不肯表态,定定地望着何茂才。
“看了也吓不死人。”何茂才站了起来,“不看死了才是冤鬼。”
郑泌昌又望向杨金水,杨金水也还在望着他。郑泌昌不得不表态了:“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就打开来看看吧。”
“那就别打开。”杨金水再也不给他一点面子,“真要对朝廷负责,就把它交给四个锦衣卫送到朝廷去。”
郑泌昌被杨金水这句话逼住了,看他的神态也不像说假的,这就不能再绕弯子了。亏他偏能又找出理由,赔着笑:“杨公公误会我的意思了。沈一石到底有多少家财,哪些应该是织造局的?哪些必须立刻抄没筹粮募兵给胡部堂送去打仗?我说的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是这个意思。”说着又望向何茂才,示意他打开箱子。
对郑泌昌这时候还不肯担一点担子,何茂才也起了腻味,本心是恨不得赶快揭开封条看个究竟,但想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后,这时也长了心眼,逼问郑泌昌:“中丞的意思是不是叫我撕开封条?”
郑泌昌:“这还一定要我说明吗?”
何茂才:“这上面明写着呈织造局和巡抚衙门,杨公公不开口,中丞不开口,我怎么敢启封?”
话到这个份上,郑泌昌依然不开这个口,又望向杨金水。
“我呢是真不想看了。”杨金水掸了掸身上的袍子,站了起来,“二位如果也不想看了,我这就去叫锦衣卫四个兄弟来把箱子抬走。”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开封吧!”郑泌昌慌忙开口了,对着何茂才,“为前方筹募军需毕竟是我们的事,就不要使杨公公为难了。”
杨金水这才又站定了,转过脸又望向这两个人。
“我说也是!看完了账,前方还等着钱打仗呢!”何茂才也不再耽搁了,立刻撕开了一只木箱的封条。
“这几句话还像人话。”杨金水又坐了回去,“做官做人就算七分想自己,也得两分想朝廷剩下一分想想别人。想自己想到你们这样的十足赤金,这世上有十足的赤金吗?”
郑、何被他训得目光又是一碰,心里不是味,脸色也难看起来,嘴上却不敢回言。
郑泌昌对何茂才:“都打开吧。”
箱子只贴了封条并没上锁,何茂才刷刷几下又将另外三张封条都撕了,接着把四个盖子都掀开了。
——箱子里果然是满满的账册!
郑泌昌、何茂才又都望向杨金水,杨金水坐在那里却闭上了眼睛。二人不好叫他,便把目光凑近了第一口箱内。几乎同时,两人的目光都看见了一号箱满满的账册上面赫然摆着一封信!
——信封上用工楷写着:“杨、郑、何诸公共启沈一石”。
“沈一石还给我们写了封信!”何茂才失声说道。
郑泌昌已然急不可待:“快拆开。”
何茂才拿起信撕开了封口,抽出两页信笺,急不可耐竟一个人看了起来。
郑泌昌:“知不知道规矩?摆到案上去,一起看!”
何茂才这才觉着不妥,拿着信走到大案前平平地摆在案上。
郑泌昌对坐在那里的杨金水:“杨公公,一起看吧。”
杨金水这才慢慢又站了起来,走到案边。三个人并排站在案前,开始看那封信。
一笔好工整的楷书,一点也不像一个明知大限将到的人所写。杨、郑、何三人不禁立刻同时想起了这个曾经和自己密切往来多年的大商人。沈一石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仿佛慢慢从那封信上浮现了出来。接着,那个影子开口说话了,那曾经惯听的声音在三人的耳边响了起来:“从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间,这是沈某上交织造局和浙江官府最后一批账册。四任织造,五任巡抚,唯胡部堂胡宗宪与沈某无账目往来,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门唯胡部堂堪称国朝大吏,其余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
杨金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郑泌昌、何茂才这时的尴尬却掩饰不住了,目光同时碰望了对方一下,接着又赶紧望向那封信。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有些花了,似乎看见沈一石的身影慢慢飘离了信封,就像平日在这间房里那样,时而踱着,时而坐下,那声音也就随着身影在房间四处响着:“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织绸凡四百余万匹,历年上缴织造局共计二百一十万匹,各任官员分利一百万匹,所余之九十万匹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每日辛劳,深夜亦不敢稍歇,将各项开支一一记录在账,即诸公所见之账册也。”
“其心可诛!”何茂才忍不住吼了起来,目光在四处望着,“沈一石,你死了也要进十八层地狱!”
郑泌昌被何茂才这一声吼头皮也发麻了,目光也向四处望去,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魂?于是白了何茂才一眼,又望向杨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