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送使君一些仆役,但家中儿郎们想要代替仆役,追随使君,若使君能为师长,教导他们……”
她大吃一惊,“我这人没什么学问,你让我当老师,是想让我教他们杀猪的手艺吗?”
……周围有人默默地以袖掩面,不忍再看下去了。
但她看看那几个从高到低,岁数不大的小郎君,一个个都白白净净的,还是坚持着又问一遍,“你们想学吗?”
“小子想学的,并非庖丁之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豆丁忽然说。
陆家的人立刻变颜变色,有人还偷偷拉了他一下。
她大吁了一口气。
“若论庖丁,小子可以向厨人学;若论经籍,吴郡亦有饱学之士,小子也可以学,”他说,“但若论品行,天下无人能比过使君。”
周围一片惊叹之声,陆家人也眉开眼笑起来。
“不错!求学最最首要的,自然是追随师长的品行!”
“若是没有德操,学富五车又有什么用!”
她左右看看,感觉很有点为难,就算她是个阿呆,也看不出江东这些脑袋摇摇摆摆,屁股坐在墙上从不曾下来过的士族对德行有什么向往。
但那个小娃子至少是一个诚实的人,于是她俯身看了看他:
“你叫什么名?”
她听到一片吸气与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声音。
船已经停在江边,三层的楼船,女墙重新刷了漆,爵室上又饰以彩带,古人称其为帛阑船,在波光粼粼的江边停靠时,船上的彩带随风飘舞,引得蜜蜂和蝴蝶盘旋,紧接着又吸引了许多鸟儿过来。
路边有三三俩俩的女郎走过时,总要驻足看一看,再被甲士逐离。
码头上的亭子里,有人正在等着他们。
车马声走近时,孙权转了过来,远远地看着他们。
……她见了孙权几次,表情一次比一次夸张,但这一次的孙权比之前正常了很多。
他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打扮得极其素净,也没有一脸的晦气悲伤。
这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少年穿了一件浅蓝的袍子,白玉腰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他头上的发冠一样的温润剔透,这么一看,外表其实还挺不错,不过得把身边的吕范暂时排除掉。
好女婿还是一脸的肃穆,笑也不笑一下,站在旁边跟兵马俑似的,奈何那张脸上了岁数也还是能打,和他一比,青少年孙权立刻就被比成了小鸡子。
她同诸葛亮上前,互相行了礼,孙权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陆绩。
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脸上有点不舍,也有点仿徨,但没有恐惧,相反,他很好奇。
他站在陆廉身后,绷紧了自己的身形,不让一点点失礼的迹象流露出来,但那双四处看来看去的眼睛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
真神奇,孙权想,明明他身前的人杀的人比袁术多得多啊。
听闻吴郡陆氏的讨好和谄媚,孙权并不感到惊讶。
——他们其实是不信品行与道义的力量的,因为他们曾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
陆逊的祖父——也就是陆绩的父亲——陆康,是一位很受人敬重的汉臣。
他几乎是一个挑不出什么差错的人,他年轻时为官,所任之地有贼寇作乱,别的县令征发民夫,加固城墙,而他遣散了那些民夫,又竖恩信,令盗匪也渐渐信服,改邪归正,于是百姓都极其爱戴他。
后来汉灵帝骄奢淫逸,他又数番上表劝诫阻拦,被皇帝降罪免职,再后来庐江有贼,陆康又被起复过来当救火队员,依旧功绩昭著。朝廷看他是忠臣,士人看他有气节,百姓看他赏罚分明,宽仁爱民,怎么看都是个应该得个寿终正寝的好人。
可惜后来袁术反了,陆康就在袁术眼皮下,不愿同流合污,笼城待战——朝廷没有帮他,士人没有帮他,百姓无力帮他。
困守孤城两年后,庐江被当时还在袁术麾下的孙策攻破了,陆康这一支在战乱与饥饿中死了一半有余,剩下的回到吴郡,有人如陆逊,还想学一学祖父,有人则觉得陆康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那就当起了墙头草。
——道义和德行都是没有力量的,不仅陆家的人这样想,江东士族里许多人都这样想,否则他们怎么会投靠杀得人头滚滚的孙家呢?
他们惧怕袁术,惧怕刘备,惧怕他的父兄,谁实力大,谁出声高,他们就立刻投奔了谁去,不带忠心,只带惧意。
——只有陆廉不同。
孙权又看了一眼她身后那个一点也不害怕的孩子。
真神奇啊,他想,只有她,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可是下了战场,无论是公卿还是士族,平民或是仆役,乃至这样一个稚童,人人都可以议论她,人人都不会惧怕她。
陆廉无所察觉,微笑着同他说了一些不太得体的客套话,诸葛亮在一旁很得体地找补。
而这位江东吴侯十分熟练地微笑点头,心思却不在这上。
他心中莫名起了一丝羡慕。
/75/75035/32171927ht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