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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那一夜似乎长得永无休止。
家中妇人领着后厨的仆妇忙碌地做些吃食,&bsp&bsp将热汤热饭送给院中被集结起来,时刻警惕着的男人们。
主君们吃得不多,只喝了几盏热酒,&bsp&bsp便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仆从们却吃了不少。
他们是最有可能上战场的人,他们也必须吃饱些才有力气。
厨役们慌里慌张的,明明用了些屋檐下挂着的咸肉,&bsp&bsp却又往锅里加了一大把盐,&bsp&bsp那汤喝着就像掺了泪水一样咸涩,精明的仆役将汤里的肉捞出来,&bsp&bsp一块块细细吃了,&bsp&bsp再来一碗热水喝下,&bsp&bsp愚钝些的就连肉带汤一起下肚了。
他们在院子里一边吃喝,一边嘀咕,&bsp&bsp嘀咕今夜究竟如何,嘀咕明晨太阳升起时,这究竟还是不是明公的邺城。
……明公有那样多的兵马,只要他回来,曹孟德总是没有什么反抗之力的。
……所以不需要他们自家派兵吧?
明明心中惴惴不安的人听了这样的劝慰之语,&bsp&bsp又不那么慌了。
天塌下来,&bsp&bsp有三公子,&bsp&bsp有大监军,有审配顶着呢!
小婢女捧了碗,&bsp&bsp张望着那个与她相熟的,此刻正趴在梯子上的仆役,“十七郎,&bsp&bsp你下来呀?喝一口汤,暖暖身体?”
仆役转头向下,笑眯眯地刚想同她说句俏皮话,嘴张开到一半,忽然停了。
有鼓声传来。
那不是战鼓,战鼓在城东,那是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战鼓敲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是催促士兵进攻的信号,而它却敲得并不急促,更不仓惶。
它像脚步,像一个从不存于世的巨人即将到来的脚步。
它又像离别,像送别一位不凡之人远行的离别之音。
那一定是个配得上这鼓声的人,即使站在泰山脚下,也能毫不畏怯地仰起头,直视高天之上的神明的人!
那的确是一场送别!
有鼓手在前击鼓开道,有轺车在后缓缓而行,车上有人身着红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院落中静下来了,捧着碗的,拿着饼的,执了竹箸的,举着酒杯的,都一动不动,互相用眼神在询问。
——那是谁啊?
是谁这么大排场?这么傲慢?这么专横?
是审配吗?他终于准备出去同曹操决战了吗?
这是不是有点僭越啊?
他们的眼神最终汇聚到那个年轻仆役身上,等着他从梯子上下来,告诉他们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
那个年轻仆役却浑身哆嗦起来。
“是……是审公!”
世家子们脸上露出不屑。
“你也算见过世面,”有人笑骂道,“一个审配把你吓成这样!”
“是审公的尸首!”仆役惊慌地嚷道,“是审公的尸首啊!大监军在旁随行!你们,你们来看啊!”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开了大门,甚至涌出门几步,直愣愣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审配躺在轺车上,自他们面前经过。
直愣愣地看着沮授走在轺车旁边,目不斜视地自他们面前经过。
有风雪猎猎;
有火把中的桐油噼啪;
有鼓声悲壮激昂;
有车轮碾过道路咯吱作响;
唯独没有兵卒,没有雄视天下的冀州兵跟在轺车身边。
沮授也没穿甲,就那么一身青布袍子,沉默地走在风雪里。
他从幽暗的巷道尽处走出,一路向着火光炽盛的方向而去。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除了鼓声外也再没有别的话语声响。
那些世家子就站在门口,脸色发白地看着这一幕。
沮授不曾发一言!却已经将话讲尽了!
这个有名望,却也以性格温厚稳重闻名的文士在这一刻,已无声地用行动将邺城所有阀阅世家都羞辱了一遍!
你们的血统,你们的郡望,你们的父祖,你们的学识,此刻都在因你们的怯懦而蒙羞!
你们枉称名门,枉立阀阅,你们的品德与勇气,连最低贱的黔首与奴仆都不如!
懦夫!懦夫!懦夫!
忽然有人从门内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出,撩袍跪地,狠狠地给审配行了一个大礼。
审配自然是看不到的,沮授也像看不到一样,轺车继续向前,没有片刻停留,可是行过礼之后的人却拔出佩剑,跟了上去!
有年轻郎君紧张地看着家中发须皆白的大父,看他整了整衣冠,拿起鸠杖,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于是身着戎装的郎君们立刻也跟了上去。
一家一户,足有数百人之众。
每一个走在队伍里的士人都不曾开口。
每一个走在队伍里的士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真不愧是审配!
何人能如他这样独断,何人能如他这样决绝!活着时专横跋扈也就罢了,死也死得这样慷慨壮烈!
有了第一户,就有第一户,第三户。
无数火把点了起来,将整座邺城照亮!
无数兵戈与铠甲碰撞,连成一片冰冷又炽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