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在意地看了看他。
似乎面容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那个温侯吕布。
但灯火下的鬓发间已现了几根银丝。
他这些年过得大概有些辛苦吧。
陆悬鱼端起酒盏,沉默着喝了一大口。
“这才对!”吕布抻脖子看了看她的酒盏,很是高兴,又为她满上,“你这一场大战,打得的确不错。”
“也没什么,”她笑道,“将军身经百战,不会觉得这么一场战争有什么了不起。”
吕布的目光从酒盏中抬起,望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席间一片嘈杂,有敬酒的有劝酒的有斗酒的,只有她和吕布之间忽然静了下来。
“若是现在的你去守长安,”吕布问道,“你当如何?”
那座已经残破的长安城。
那个名为“大汉”的,曾经辉煌,现在却一步步黯淡下去的王城。
她和邻里们居住过的,因而全心全意保卫的那座城。
陆悬鱼认真想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于是吕布眼中便露出了明了的神色。
经历过袁谭这一战之后,她有一点守城的技巧和心得,却不会轻易与别人分享。
……尤其这个人是她的盟友,却并不与她站在同一侧。
吕布将自己酒盏中的浊酒喝干净,又斟了一碗。
“你定然是没醉。”
“还差一点。”她说。
“那你说说,你到底拿没拿定主意,张辽和高顺,”他说,“你到底要留哪一个?”
“……将军。”
吕布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你便不成亲也没什么,我已经同你家主公说完了。”他说道,“我也并非想要凑这个热闹,取笑你一个单身女郎。”
“那是为何啊!”
吕布静静地看着她,“你守青州,若是能与并州人结亲,于我大有便利,就算这桩亲事不成,将来我须援手时,也有人看在旧主的情分上为我说项。”
……真不愧是狗中赤兔。
这个算盘打得不能说不通,但通篇都只讲他自己的利弊得失,自私得坦坦荡荡。
“你觉得他们俩都很合适。”她说。
吕布点点头。
“那证明你觉得他俩都很可靠,忠心也好,勇武也罢,”陆悬鱼说道,“你却弃之不用,岂不可惜?”
张辽在喝酒。
一壶筛过的浊酒,一碟盐豆子。
帐中气闷,朗月正好,因此不用灯烛,只在帐前席地而坐便是。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没有酒友,高顺坐在他身旁,但不喝酒,只沉默地看着他喝。
“你如何这般倔强?”张辽问,“一盏酒有什么要紧?”
看到高顺那双冷静的眼睛之后,这位青年武将便又将酒盏放下了。
“你就是这般倔强。”
他这句一语双关并未打动高顺,后者仍然沉默着,如同一尊雕像。
“你应当留下的。”张辽说道,“你同我不一样。”
张辽出身马邑,本为聂壹后人,家中虽称不上大族,却也有些部曲一路跟随他,这些部曲不效忠吕布,只效忠于张辽,人虽不多,却十分可靠,张辽待他们也不比寻常,同吃同睡,每每获得金帛财货从不吝惜,尽皆分给他们,就是因为这些部曲是他最重要的资产。
而高顺不同,他出身寒门,虽然在并州招募到了一支兵马,又逐渐操练为“陷阵营”,披荆执锐,勇不可当,但这支军队并非他的部曲,而是从属于吕布麾下。
“我听说魏续向将军提过数次,”张辽说道,“想要代你掌管陷阵营。”
将军总认为魏续与他有亲,因而十分信任,听到他提出这样无礼的请求,也没有驳斥,只说想一想。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于是月夜下的这尊雕像终于开口了。
“你既这样看待将军,又对小陆有情,你当留下才是。”
张辽一面喝酒,一面习惯性地摸摸自己唇上的短髭,手指摸到嘴唇时,忽然才醒悟过来,于是那张脸上便闪过了一丝不自在。
“她又不看我,”此处再无别人,张辽讲起话来不免带了几分人前难见的赌气与委屈,“伯逊也教过她兵法,她与你也有情谊在。”
即使不能如愿,陆廉只如挚友一般看待他,留在徐州对高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高顺听过之后,将头转过去,微微扬了起来。
于是月光洒在了他的脸上,身上,仿佛发丝都带了一丝冷冷的色彩。
“我不能留。”他说,“将军将这一趟想得太过简单了。”
确实简单。
偌大京畿之地,良贱四散,养不起一座雒阳,更养不起吕布的军队是其一;孤立无援,只有河内张杨同为并州人,但张杨自保且吃力,如何能伸出援手是其二;朝廷中军阀林立,董承残暴,韩暹骄横,听闻议郎董昭又欲宣曹操勤王,人心动荡是其三;
吕布回到雒阳,极难立足,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但吕布辗转征战这许多年来,始终无法获得一块领地,他每至一处,总会不久便被迫离开,甚至当年在他府中当过杂役的陆悬鱼而今都能领青州数郡,他却依旧颠沛流离。
这样的人实在是不适合做一名诸侯的,但他又不甘屈居刘备之下。
吕布已经将要走到无处可走的绝路上,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郝萌、魏续、侯成心中各怀芥蒂,并州军早非旧日模样。
这些都是高顺心中清楚却无法言明的,也是压在他心间,令他沉郁许久之事。
“你既然都明白,为什么不愿意留下?”张辽问道,“刘豫州会是一位明主。”
高顺好像愣住了。
又好像是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默默注视一轮朗月的眼睛重新收回来,望向张辽。
他的眼睛里也染着那样的月光,仿佛一千年,一万年轮回而过,只有他不曾有分毫改变的那抹光华。
“世间有许多明主,”高顺说道,“将军却只有一人。”
<script>ap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