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p>
沈溯微出逃这件事被压住。大多数弟子都知道宗门内出了一个新的半步化神, 但究竟是谁，林进给弟子堂封了口，众人讳莫如深。</p>
徐抱朴被叫到掌门的阁子内，唤道：“师尊, 您找我？”透过屏风, 他看见躺在床榻上的瘦削影子, 显然伤及根本, 跪下哽咽道，“爹……”</p>
“怎么了这是？”徐冰来的声音从屏风后有气无力地传出, “给你爹哭丧呢？”</p>
室内的安神香浓郁, 掺杂着丝缕血气。徐抱朴近身侍疾, 哽咽道：“溯微不该这样。无论如何, 都不能置师尊于不顾。”</p>
徐冰来睁着眼看着房梁, 没有露出恼怒神色，反而似在琢磨。</p>
“沈溯微, 他很怕被关着。你知道他儿时一直活在囚牢里吗？好容易出来了, 入蓬莱前, 又困于冰中一百年。”</p>
徐抱朴动了动嘴唇。他从未听沈溯微提过自己的过去。</p>
徐冰来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苍白、秀气的小小的面孔, 他看人时有一种谨慎的乖巧。沈溯微从未作恶，但总被束缚，为了自由，他甚至把自己的一生抵押给了蓬莱。</p>
徐冰来平静道：“明知道此事是他伤痛, 我还让他关在雪崖洞。对你师弟来说，这件事太残忍了。”</p>
“这些年来, 我令他受了多少委屈，我心里有数。”</p>
“人有血性，一让再让, 让无可让。换成我，早知如此，当初不如直接入魔反他娘的。但是沈溯微竟然还是忍了。”</p>
徐冰来闭上眼：“我能拿捏他，就是欺负他是个好人。可见道德只能伤害守道德的人，情义也只能束缚重情义的人。”</p>
徐抱朴如儿时一般提问：“那坏人呢？”</p>
徐冰来冷笑：“坏人蹦得高呗。”</p>
“这件事，不怪沈溯微。”徐冰来缓缓吩咐，“人之常情如此。”</p>
“是。”徐抱朴担忧地睨着掌门的脸色。</p>
徐冰来的面色苍白，如琉璃器皿上覆盖一层脆弱的胎釉，令人胆战心惊。</p>
“说起来，终归是我对不起他多些。”</p>
呼吸的血气中，徐冰来的思绪缓缓地飘。</p>
飘至阳春三月，在人间初见明霞公主的那日。公主立于画舫上，满船花团锦簇，无数盛开的白绣球、金线菊压低了船舱，簇拥着她被风掀动的裙摆。</p>
那时他很年轻，刚从雪原出关，还不大习惯人间嘈杂和色彩。</p>
惠风之中，那艘船从他面前缓缓地掠过，姑娘的头发梳成繁复的高髻，头上的仙穗与衣带如流霞飘荡，直令他的目光黏着在上面，跟着船走。</p>
直到侍女将一朵花砸在他脸上：“大胆登徒子，竟敢窥探明霞公主。”</p>
花瓣纷纷落下。明霞公主拦住了她的侍女，冲他歉意地一笑。</p>
这一笑如明月含情。</p>
年轻的徐冰来是没有脸皮的，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便中了邪一般御剑掠水一路相送，眼睛仍盯着公主。满船的侍女都在大骂他不知礼数。</p>
这般尴尬的画面，明霞公主保持着礼数，端坐在船舱内，如常看风景，写拜帖，一路未曾与他说话，但也未曾将他驱赶。</p>
终于到了百花宴上，内廷侍卫抄棍棒、法器一齐而上，不能再跟，徐冰来乘飞剑逃跑。但让他打听到这是北商的公主，叫做沈落，封号“明霞”。</p>
这个封号很适合她。</p>
徐冰来当晚便在信蝶中跟公主这么说。</p>
他令自己的信蝶穿过内闱，飞至明霞公主手上，只要公主在信笺上写字，信蝶会自动传回，旁人则看不到信上的内容。</p>
跟信蝶一起去的还有一些他认为公主用得上的法器，譬如能护身的小剑，能藏匿身形的蛛丝，迷幻香等。</p>
北商皇室也有灵根，但不精于修炼；他却是仙宗弟子，又是器道，炼出的都是精品，对凡人来说更是千金难求的宝物。</p>
明霞公主从不给他回信，但每次会派一个内侍，专程至蓬莱梦渡外送还信蝶，答谢徐冰来的法器，并向他赠回礼。</p>
徐冰来不免有些失望。</p>
但想来也是。二人萍水相逢，只见过一面，其余便是他死缠烂打，常常半夜发诗性，骚扰明霞公主的生活，有哪个姑娘不会感到困扰？</p>
明霞公主对他无意，所以回绝通信。但她礼数周全，凡别人示好，都会表示感谢。</p>
徐冰来将枕头蒙在脸上。</p>
与公主的优雅相比，他确实像一个未开化的蛮人。</p>
自那花船一面以后，他对公主念念不忘。半夜有去无回的信便一封封地多了。</p>
影响到修炼，徐冰来自觉是动了情。</p>
于是他去找师尊，当时的掌门，现在的太上长老，问问自己能不能娶一个凡间女子。</p>
谁知太上长老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骂他身为开宗大弟子，每日不思进取，竟然想着情爱之事，令红粉障路，以后如何承接衣钵？又罚他禁闭。</p>
那时他有些懵了，师父的暴怒，自己以后会成为掌门的讯息，还有经脉内的疼痛，都扰乱了他的思考。</p>
在戒律堂，师妹周蓓来给他送饭。</p>
周蓓是个寡言、老实的剑修，身为太上长老的女儿，她在蓬莱没有得到任何优待，日日苦练，还因天资不比师兄，颇为自卑。</p>
徐芊芊那孩子的性子，有一部分是随了这位娘亲。</p>
话说回来，二人以往如普通的师兄妹一般相处，她却能违逆掌门关心他，令他很是意外。周蓓放下木盒，她身上的香球散发出阵阵馨香。</p>
“师兄，你吃吧。”</p>
香气飘散至脸上，令她的眉眼多了几分生动的情意。</p>
那之后，他和周蓓不知不觉便走得近了。周蓓每日默默地陪着他一起练剑，一起上早课。不久后，太上长老也有意，撮合两人结为道侣。</p>
后来，徐冰来想明白，当初太上长老反应激烈，或许有别的缘由。</p>
太上长老早就看上了他，确切地说，看上了他的天赋。他日后是要娶周蓓的，如何又能和其他的凡女扯上联系？</p>
幸而明霞公主对他无意。那刚冒出头的绮思，便和信笺一起被斩断了。</p>
徐冰来对周蓓很好，他有的她都有。因为师妹是个好人，没有人舍得辜负她。周蓓为他生下两个孩子，抱朴、见素，都有极高的天资，令人满意。成婚后，周蓓脸上的笑影一日日地变多了。</p>
周蓓说，因为徐冰来从不要求她什么，她感到很平静，很自在。</p>
日子本该这样过下去，但在一个夜里，他在书房时，收到一只信蝶。</p>
信蝶停留在桌上，翅膀一拍一拍，抖落金粉。</p>
他认得很清楚，这是当初他给明霞公主的那只信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