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的王闰之,穿着宋代的衣服,说着现代的语言。
那感觉,有点像是和穿着汉服的小姐姐一起逛街。
在梦里,闰之姐姐计较的东西很少。
她不介意后人怎么评价她,唯有苏轼一生挚爱名号割舍不下。
梦心之问了王闰之一个问题。
恰好就是刚刚宗极拿来问她的那一个。
不算太礼貌,却足够直接。
梦心之:“闰之姐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王弗,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王朝云,哪个不比你千古留名?”
王闰之:“十年生死两茫茫……惟有泪千行。堂姐死后十年才得一个梦,梦里才有泪千行,这算得了什么?我给东坡写封信,他的泪就不止千行了。”
说到这儿,王闰之给梦心之念了一首苏东坡写给她的词——《蝶恋花·送春》:
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白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这首《蝶恋花》梦心之在收集苏轼资料的时候看到过。
在她原有的概念里面,这首词,与其说这是写给王闰之的,不如说是在写苏轼自己的思乡之情。
因为梦境里面是闺蜜的关系,梦心之没什么顾忌,直接打趣:“这首词都没有提到闰之姐姐的名字,哪里看得出来是写给姐姐的?”
“妹妹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王闰之反驳道,“那首所谓的千古悼词也没有提到堂姐的名字吧?”
“所以,《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写的不是王弗?”梦心之根本不相信。
“我不是这个意思。东坡和堂姐,肯定是有过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的年岁。”王闰之给出了自己的解答:“但他写下那首《江城子》,与其说是怀念堂姐,不如说是怀念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与其说……不如说是。”梦心之哈哈大笑,“我怀疑闰之姐姐在盗用我的句式。”
“我在你的梦境里用什么句式,还不都是你说了算?”王闰之斜睨了梦心之一眼。
梦心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像也是哈。”
“堂姐陪东坡走过的,是他人生最肆意的那十一年。他怎么可能不怀念?”王闰之言归正传。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不站队自己的闺蜜,学了这么对年文物和博物馆的梦心之并没有这么容易被说服:“是这样吗?”
王闰之笑着回应:“知道妹妹还是不信。如果你认为死后几年还写悼词代表一生挚爱,东坡写给我的其实更真挚,并且还不是想想而已,而是付诸了行动的,你不能因为那首《江城子》在后世流传最广,就认为那是一生挚爱。”
“付诸行动?”梦心之问,“什么行动?”
“妹妹知道我的封号是同安郡君吧?”王闰之向梦心之确认。
“嗯。知道的。”梦心之点头回应。
“那就行了,都不用等十年,我死后第三年,东坡给我写了一首《蝶恋花·同安生日放鱼,取金光明经救鱼事》,在我生辰的那一天,买鱼放生,为我祈福。”
王闰之借着这首词的名字,顺势回应梦心之最开始的“挑衅”:“这总有提到我了吧?”
梦心之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看过这首词。
但就是能在梦里,清楚地背诵里面的每一句: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
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确实如王闰之所说,这首词不仅情真意切,还有有付诸具体的行动,放尽穷鳞——把买来的鱼都放了。
短短的一首词从王闰之的出生开始写,写完了她的一生。
不是单纯地记录一下梦境,就草草了事。
王闰之:“心之妹妹,知道为什么当年江上生奇女吗?”
梦心之:“啊?不知道诶。”
王闰之:“因为我出生在罕见的闰正月,我的名字里的闰字,就是这么来的。”
又是一个梦心之在生活里面没有关注过的知识点。
梦心之睡醒之后,还特地去查了一下,闰正月到底有多罕见。
历史上距离现在最近的闰正月,是1640年,再往后的下一个,是2262年。
不得不说,梦心之有些被梦境里的闰之姐姐给说服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在现在流行更广,并不代表当时的思念更强。
可是,既然苏东坡对正室和继室的感情都是经年怀念的。
那到底谁才是挚爱这个问题,还是不太好就这么下定论。
有思及此,梦心之换了一个角度:“我还有一个疑问。不知道问了会不会让闰之姐姐不高兴。”
梦里的王闰之,和历史里面留下的只言片语实的那个王闰之的差别,实在是有些大。
大到梦心之觉得自己可以“没大没小”畅所欲言。
“你可以问问,回头我再告诉你,我会不会不高兴。”王闰之的回应竟然有些俏皮。
梦心之:“那我就问了啊。”
王闰之:“嗯,我等着。”
梦心之:“在乌台诗案的那个时候,换做王弗和王朝云,都不可能烧掉东坡居士的文字。那是他的生命啊。所以,我们后世人都说,东坡居士的三个女人里面,就属你最没有才华,也最不懂他。闰之姐姐你认同这个说法吗?”
又是一个大多数人,包括爸爸宗极会有的疑惑。
王闰之没有生气,却斩钉截铁地提出了反对:“你们后世人都错了,只有我最懂他。”
梦心之:“何以见得?”
王闰之:“命要是没了,哪里还有后来的传世之作?如果我那时候不烧了他的文字书信,乌台诗案他就交代在42岁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含恨而终,别说后面的传世之作了,连他以前的诗文,都不见得能传下来多少首?”
梦心之:“这个……”
王闰之:“你们只说我烧了多少,怎么不想想,东坡流传下来诗词书信为什么还是这么多?”
梦心之:“姐姐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王闰之:“是吧?你们总说,在东坡的文字里面,找不到太多关于我的,还说我一点都没有才情。那些统统都不是事实。”
梦心之:“那事实是什么呢?闰之姐姐。”
梦心之求知若渴的时候,嘴巴最甜。
哪怕在梦里,也是同样的性子。
在这一点上,宗意是随了姐姐。
王闰之:“事实是,我把能展现我才情的诗词书信都烧光了啊。再有,比起让他做什么天下文章宗师,我更希望他只是一个简单而快乐的吃货,比起保护他的文字,我更愿意烧菜给他吃。”
梦心之:“可是,哪怕不说你的堂姐王弗,王朝云也是你跨不过去的坎儿啊。淡妆浓抹总相宜诶,那是多么美好的相遇。”
王闰之:“淡妆浓抹总相宜,写的就是风景。过多的解读,都是你们后世的以讹传讹。”
梦心之:“行,那我不说这些揣测性质的。东坡居士曾亲笔为王朝云写下过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哪怕别的事情是后世以讹传讹,亲笔写的,总做不得假吧?”
王闰之:“是做不得假。朝云十二岁便被买入府做侍女,从她十二岁到十八岁,皆由我亲自调教。在她十八岁的时候,也是我让东坡纳她为妾室。你说东坡为什么说惟有朝云能识我?连东坡肉都是我教她做的!”
在梦里,梦心之和闰之姐姐聊了很多。
一开始,梦心之是非常坚持自己的立场的。
直到王闰之和她说:“你既然能查到东坡亲笔给王朝云提的字,肯定也能找到他写给我的《祭亡妻同安郡君文》里面最重要的信息。”
梦心之问:“什么信息?”
王闰之答:“东坡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他要求死后和我葬在一起,唯有同穴,尚蹈此言。她们流传下来的故事再多又如何?和东坡生同衾死同穴的人,只有我一个。不是堂姐王弗也不是侍妾王朝云。”
梦心之在这个时候醒了,醒来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在梦里被被说服了。
如果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生生世世都想在一起的那一个人都不是一生挚爱,那还有谁能是?
……
梦心之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回应诗兴大发的爸爸:“我是学文物的,有人说这样的字眼,在我这里是不能被接受成为证据的。在梦里,王闰之和我说,《饮湖上初晴后雨》和王朝云没有关系。”
既然有人说不被接受,宗极就开始摆事实:“那她把苏东坡的文字书信烧了个十亡其七八矣总是历史上有记载的吧?”
“首先,苏东坡因为心疼自己的诗稿,在重新整理的时候,很可能用了夸张的修饰,其次,王闰之这么做救了苏东坡的命,让他在乌台诗案活了下来。”
梦心之用了从梦里得到的理由:“该流传下来的,早早就有人记录了。没有那一烧,哪来乌台诗案之后的那么多传世之作?别说后面的没有了,那之前写的,也可能大部分都失传了。”
“那倒也是,如果东坡居士那么早就撒手人寰了……”宗极有点不敢想下去:“这也是王闰之在梦里和你说的?”
“是的。”梦心之向来不对爸爸隐瞒自己的梦,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我们阿心的梦,可比有人说靠谱多了。”宗极感叹。
“爸爸确定不是在取笑我?”梦心之盯着宗极看。
“当然!”宗极再次拿酒瓶和梦心之碰了一下,一大口原浆下肚,紧接着又来了一句,“听你这么说,我还想起来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苏轼的弟弟苏辙,写过两篇祭文《祭亡嫂王氏文》,写的都是王闰之。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也是苏轼的正室王弗不曾有过的待遇。”
宗极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总结:“这也能从侧面说明,王闰之对于苏轼一家人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是不是?”
梦心之看过这两篇祭文。
做完和王闰之喝闺蜜下午茶的梦,她专门去梳理了一下关于王闰之的资料。
她是有意为之,知道有两篇《祭亡嫂王氏文》属于正常。
宗极也知道这样的细节,就让梦心之很是有些意外。
“爸爸,你以前可没有这么了解历史人物。”
“阿心也说是以前了,以前和现在能一样吗?”宗极一脸的得意。
“有什么不一样?”
“以前呢,爸爸对历史人物的喜欢,只要做到走马观花就够了,现在就得配合阿心随时可能会做的梦。不了解深入一下,怎么能像现在这样,和阿心这么有话聊呢?”
有爹如此,女复何求?
“表扬一下,老宗同志为了和我有共同话题,也真的是有够拼的。”梦心之回敬了一下宗极。
“那不然呢?谁让我是你爸?”宗极很是有些骄傲。
梦心之却忽然严肃了起来:“爸爸不会觉得我是神经错乱吗?”
“必须不觉得!”
“还是爸爸最好了。”梦心之放下酒瓶,挽起了宗极的胳膊,不无感叹地说:“我妈都已经放弃对我的治疗了。”
“不会的。”宗极又帮梦心之整理了一下头发。
“怎么不会?”梦心之撇了撇嘴,“你看看我妈那副整天担心我把妹妹带偏的嘴脸。”
“你每次做完梦,都会第一时间去查典籍。你还为了你的那些梦,选了文物和博物馆专业,这么孜孜以求的韧性,也没有梦到什么都信。我可想不出来,这样的阿心有哪里错乱,又或者会把人带偏的。”
“妈妈要是能和你一样想就好了。”梦心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的?随便你妈妈怎么想呗,反正爸爸永远站在你这边。”宗极举起酒瓶。
梦心之也拿起自己的,轻轻碰了一下,一口把剩底的部喝下。
她摇晃着空酒瓶,看破且说破:“你和我妈是不是也说了同样的话?”
宗极并不否认,后退一步,故作惊讶道:“阿心是怎么知道的?该不会爸爸和妈妈说的私房话,阿心都能梦到吧?”
“难说哦~谁让我跟我妈姓梦呢?姓梦的人,做什么梦都不奇怪。”
说是什么说。
梦心之的梦其实并不离经叛道。
能出现在她梦里的,都是她在生活里面认真研究过的作品或者历史人物。
唯一奇怪的地方在于,她总能和刚刚看到过的艺术作品,或者正在研究的历史人物,成为“没大没小”的闺蜜或者忘年交。
用非常现代的语言,聊着古今中外的话题。
并且总能在梦里豁然开朗。
解决掉她在研究时候的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细节。
梦心之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样的梦的。
她的记忆开始于六岁。
那一年,爸爸带她去电影院看了《达·芬奇密码》。
那是她第一次看电影,也是第一次梦见艺术作品里面的人。
或许以前也梦到过,只是太小她不记得。
又或许,她在六岁之前,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艺术作品。
也没有人会因为她想看一幅画,就不远万里地带她去卢浮宫。
同样是做梦这件事情。
妈妈觉得她神经错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爸爸认为她充满想象,开始恶补历史知识。
天大地大,爸爸最大。
千好万好,爸爸最好。
梦心之最最最喜欢她给自己选的爸爸。
六岁的那一年。
她见宗极的第一面——
问宗极的第一个问题——
“你能不能做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