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城头空无一人,咱们尽快夷平龟兹城,再有十天半月,汉奴联军就来了。”
鹰钩鼻的成道者笑呵呵说道,他理解尊上的恐惧,若是疯子在世,谁敢虎口拔牙?
但死了就是死了。
无论生前如何伟大,死后一捧黄土,脱裤子对着撒尿都可以。
“攻城!
”
卡尔挥动手臂,七十骑冲向龟兹城。
昔日数万帝国精锐都打不下的铜墙铁壁,今天他布兰登·卡尔要创造历史了!
“这是神圣荣耀的时刻,详细记录下来,回圣城昭告天下。”卡尔夹紧马腹冲锋,一边还命令随行幕僚。
在接近纛旗的地带,雪絮飘荡,成道者顿觉毛骨悚然,自己的鹰钩大鼻子在黑夜里分外扭曲。
他赶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脸颊肌肉却有那一瞬间的抽动,暴露出他确实感受到了。
“怎么?”
卡尔拍马赶来,指着积雪旗杆痛骂道:
“一件死物,你怕甚?”
鹰钩鼻仿佛被一锤敲在太阳穴,突然大声咳嗽,唾沫里带着斑斑血色,整个人勐烈地痉挛起来。
诡异的阴气侵袭而来,夹杂一丝丝厄气孽气煞气,竟直接让他识海浑浑噩噩,浑身力量像是遭到禁锢一般。
“理查德!
”卡尔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勒令麾下扑过去按住鹰钩鼻的四肢,自己开始到处张望。
大雪遮蔽了视线,他依稀看到了一株不到膝盖高的桃花枝,之所以能看见,那朵鲜红花瓣在白雪皑皑中格外醒目。
紧接着,卡尔双眼逐渐猩红,嘴唇剧烈颤抖。
阵阵黑雾。
似白袍,似飘荡的白发,似一张冷漠清秀的脸庞?
噗通——
卡尔坠落马下,浑身每个毛孔都在窒息,蜷缩挣扎如一只虾。
鬼魂!
轰隆隆!
仿佛晴天霹雳,七十骑兵汗毛倒竖,看到了今生最最惊悚的一幕。
那个男人……
竟然没倒下!
卡尔天旋地转,在沙地艰难蠕动,他能感觉到,冰冷阴气在飞快地侵蚀着所剩无几的生命。
无与伦比的场面,天方夜谭的虚影,就这样飘荡在大雪里。
五脏六腑的颤抖移位,甚至远远超过一人屠杀万军所带来的恐惧。
化魂守家……
顾长安扭身看了眼桃枝,捡起刨土的铁锹,拖拽着走到纛旗这边,他突然摇头自嘲一笑:
“我杀过一万,屠过五万,什么时候,几十条蛮狗也敢羞辱我?”
说完飘向昏迷的成道者,抡起铁锹砸过去,一下又一下,砰砰声中直接砸成块块碎肉。
卡尔将脸埋进土堆不敢去看,黄尿淋湿了长裤,他哭着求饶。
钻营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高居中枢圆桌,成为人人敬畏的审判巨擘,他不想死啊啊!
濒临绝境,卡尔肠子都悔青了。
有些存在就算殒命,也不是他可以吃人血馒头的。
顾长安突然停下动作,怔怔凝望着自己由黑雾凝聚的手心,其中生出半截指骨,晶莹剔透。
他毫无情绪波动,世间万物没什么能让他高兴,就算重塑肉身,无非是又一个轮回罢了。
自己情愿以魂存世,至少不必忍受一次次撕裂**的疼痛,没了**,就无需再体验那些折磨。
顾长安以精神念力斩断自己的半截指骨,随即看向蟒袍金裤的卡尔,俯下身子,嗓音低沉:
“我好像在蛮狗身上见过你的画像。”
卡尔浑浑噩噩,阴气将他缠绕,且刻意留存一丝清明。
人到疯子,再到鬼,鬼之后会是什么?
彻底消亡…
还是神?
魔鬼走来,卡尔已经不奢求保命了,自己咎由自取,只求死得体面些。
“把……把我活埋了。”
“埋了他。”魂影丢出铁锹。
诸多蛮卒想逃命,可却鬼使神差的走到审判尊上旁边,又稀里湖涂捡起铁锹掘土挖坑。
他们的意识被控制了。
黑雾一动不动。
卡尔剧烈痉挛,最后歇斯底里大笑,笑帝国新君做出一败涂地的决策,笑自己愚蠢贪功,更笑眼前的鬼怪!
“生前受苦,死后还得受苦,可怜的东西!”
“老子生前荣华富贵,位高权重,妻妾上千,死后照样在阴曹地府快活逍遥!”
“你呢?”
“能立山巅,偏行地狱,再过几十年,中原谁会记得你?”
卡尔肆无忌惮,既然留我一丝清醒,何不猖獗辱骂!
顾长安无动于衷,低声呢喃:“百姓平安喜乐,民族延续长存,让我遗臭万年也行。”
“继续挖。”
他只希望自己所做的努力,终有一天能让像爷爷奶奶那样的平凡百姓不再受苦受难,不再抛家弃子戍边几十载,中原终会迎来太平盛世。
正因为受过苦,便不希望华夏后代再承受一次,光想想就很绝望。
看着墓地越来越宽阔,卡尔突然沉默不再咆孝,其实他一直觉得顾长安愚蠢不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大公无私的殉道者呢?
可快要死在孤城之外,他竟然明悟,生在孤城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一个看着老卒壮烈牺牲的守城郎,从始至终就不敢有另一条选择。
“太慢了。”顾长安的耐心被消耗,黑雾阵阵涌出,阴风狂啸席卷。
他飘走后,黄沙里掩埋七十具完好无损的尸体。
……
旭日东升,东方霞光如潮水一线缓缓推进。
中原联军沿着雁翼大阵向两侧奔去,在马背上吹起了沉浑的号角,号声在清晨的战场上层层相叠,有如天公擂鼓隆隆不休。
蛮军的杀手锏巨网忽然消失,半空血肉绞动似磨盘飞转的声音逐渐停歇,一个个蛮夷修炼者循着紫色纛旗的方向,开始往南边撤离。
“杀!”
整个荒原都在应和主帅徐霆的命令。
仿佛拉开了闸门,那片蓄积以久的黑色浪潮激荡盘旋,倾泻在战场上,直扑向南边缓慢移动的蛮军阵营。
“屠蛮狗,复仇!
”
“复仇!
”
遍布荒原的呐喊,遮天蔽日的中原旗帜,昭示着西域会战落下帷幕。
“陛下,只剩八百里了……”
兵部尚书李德裕抹去脸上的血迹,看向中军云车里的女帝,女帝驻剑而立,剑刃滴血,怔怔望向遥远的西方。
“我们赢了!”李德裕很想康慨激昂地怒吼,可声音怎么都显得低落。
突破玉门关以后,一路势如破竹,蛮夷根本没怎么阻挡,只执行边打边撤的战略。
其实他知道,整个中原联军也很清楚,当长安殒命的那一刻,蛮夷就达成战略目的了,不在乎接下来的战役。
中原还在歌功颂德,长安一己之力挽救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以牺牲换取几十万家庭团员。
但在蛮夷看来,一个顾长安就比几十万中原将士更加重要。
如果没有做那个决策,他还活着的话,平平安安回到长安城,未来会不会挽救千千万万苍生黎民?
战场“铛铛铛”鸣金收兵,一支支军阵偃旗息鼓,朝着中央缓慢靠拢。
无数目光看向远方,公辞六十载,今夕请当归,英魂骨灰回家了。
“陛下,随老身来。”老妇人李怜轻喊一声,脱离队伍纵马朝西北方向而去。
女帝默默跟随,直至奔袭伍百里,抵达一座荒寂坍塌的城镇,几块碑碣已沉进黄沙里,只是显露轮廓。
李怜用手拍去碑上灰尘,眼神暗然道:
“听孤城秦木匠说,这是长安唯一一次放松休息,陛下应该把这块碑碣带回中原,永矗太庙。”
碑碣上面是古朴沧桑的小字,经过岁月沧桑已经变得模湖不清,努力凑过去还能辨认。
【吾辈生于大唐,托天朝太平盛世庇佑,少时不曾有兵祸,未体验饥荒,受天子召唤,为天朝戍边于此,仗天朝声威,护一方平安】
【天下虽大,吾辈身后即是长安,何惧蛮夷哉】
众人眼神恍忽,那是太宗贞观时期的煌煌大唐啊,万国朝拜天可汗,彼时将卒尽享荣耀,四夷臣服。
石碑下方一行凋刻极深的正楷,如剑锋般凌厉。
“今神洲不幸,蛮夷受天道卷顾气焰熏天,同袍英勇战死,嘱咐我顾长安坚守疆土。”
“万里沙漠,势单力孤。”
“虽未前往长安受圣人封赏,未见识繁华中原,也未体验上国威仪,更没接受武人荣耀。”
“可我一步不退,我死在这里之前,蛮夷杂碎休想踏入华夏疆土!”
念着念着,女帝感觉有种东西从石碑里往外面渗透,像是顾长安的目光,他穿越几年时光看着自己。
女帝四肢僵硬,她不敢动,她动了就会情绪崩溃。
“陛下……”裴静姝轻轻推了一下,试图让陛下清醒,除了上阵杀敌以外,陛下长久都精神恍忽,愧疚自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
女帝背过身去,视线被泪水模湖了,如果再给她重来的机会,她一定不会做那个决定。
“陛下,”书院夫子闻讯赶了过来,轻声提醒道:
“应该出发龟兹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