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溥并不隐瞒,坦然说道:“郑公喜奖掖后进、指点文章,臣受益匪浅。”
“卿已入政事堂,国朝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想要帮郑公后人,也不难吧?”邵树德又问道。
“国家公器,岂能私相授受?”王溥答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郑凝绩有几个儿子?”
“有五子。长子操持家业,招募蛮獠耕种,次子、三子自小习武,训练庄客,四子出外做买卖,五子学问有成,被诸多蛮獠洞主奉为座上宾,教习其子弟诗书文章、为人处世之道。”王溥答道。
“好一个地方豪强。”邵树德赞叹道。
同化,离不开诸如郑氏这类大家族的功劳。
蛮獠还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他们改善了当地的农业技术,获得了巨大的威望。同时身份尊贵,更容易带动蛮獠学习中原礼仪、文化。
前唐时喜欢往房州流放官员,甚至连唐中宗都被流放到了那里。几百年下来,房州从一个是蛮獠的地方,在没有官方移民的情况下,仅靠豪门贵族中的倒霉蛋,就慢慢文学渐兴,礼仪渐成。
当地的纺织技术据说还水平挺高,别具一格,因为当年唐中宗、韦妃过去时带着不少服侍他们的乐人、舞女、厨师、马夫、工匠之类的人员——普通人流放,与贵族流放,显然不是一回事。
“录郑凝绩第五子为秦州夜郎县令,他若敢去,就去上任。若有亲朋好友愿去的,可从黔州支取一定钱粮。”邵树德看向王溥,道:“朕受人恩惠,缅怀思之。卿受人恩惠,思欲报之,朕感同身受。”
说完,看着诸葛爽、蒋德温二人经常坐的老树下的座位,叹了口气。
王溥躬身行了一大礼。
一路走过鄜坊诸州,抵达绥州时,已经是七月初了。
绥州是个小城,也是邵树德的起家之地。
当年他带着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军士驻防于此,作为夏绥镇的外镇军,多番操作之下,获得了第一桶金。
“拜见陛下。”城外的蒙恬墓附近,绥州大小官员、横山党项酋豪尽皆拜倒于地。
邵树德令他们起身,温言抚慰。
“绥州城当年小得没有立锥之地,而今居然有十里城周,市面也繁华了不少。朕看了,心怀大慰。”邵树德说道。
绥州在这三十年间的变化其实很大。
当年他迁移关东移民,又后送了不少巢军俘虏,宋乐于此兴修水利,开垦荒田。
三十年过去了,城市范围扩大了好几倍,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城外的牲畜市场至今生意兴隆,经久不衰,给本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提高。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则永远没法改变。
州衙后院至今被保留着,无人入住。甚至于,绥州重新盖了个官衙,老衙署就此不用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州衙后院曾是今上与赵贵妃生活很久的地方。
邵树德昨晚就住在那里。一觉醒来,下意识摸了摸身旁,却摸了个空,顿时怅然许久。
若非赵玉身体不太好,这次真想带她一起北行。
“听闻你们如今都住在城里了?”邵树德看着一干党项酋豪,问道。
“回陛下,咱们这一片,多居于龙泉、绥德等县,也有住在延州城里的。”有人回道:“山里太苦了,生活也不便利,请个郎中都很麻烦。咱们都老了,还是住城里吧。”
邵树德仔细看了这人一眼,心中有数了。
当年为了收买各个部落的大小头人,便让他们在官府领个闲职,拿一份俸禄。逢年过节再给一部分补贴,牲畜市场的收益也有他们一份。
原来这些人,也都老了啊,有的甚至传到第二代了。
“朕当年答应你们的事,现在还算数。以后就在城里安稳生活着吧。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富贵么?”邵树德笑道:“朕今日来此,见了你们,心里很高兴,人人都有赏赐。”
“吾皇万岁。”众人喜笑颜开。
邵树德看着这些须发皆白的党项头人,也哈哈大笑。
曾经桀骜不驯,敢打敢拼的部落首领,现在一个个老态龙钟,走路都要靠拐杖。
他们做了官,拿了朝廷的钱,在城里购地置宅,与山上渐渐断了联系。而权力是不可能长久出现真空的,诸州官府自然会把党项民众管起来,编户齐民,教育同化。
邵树德许诺他们可以继续拿钱,虽然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没有多少影响力了,毕竟当年的奴隶早就在官府治下三十年,民心渐移,大部分甚至已经入土了,新一代人是不可能认他们的。
但邵树德是厚道人,他答应的事情,就要继续下去。至于他死后,大夏新君废除这些人的闲官闲禄、诸般分红赏赐,那是新君的事情,与他无关。
横山三大部分,即野利氏、没藏氏和东山党项,总体而言,只有野利氏、没藏氏还有部分直属部民,但势力也大不如前——这些老态龙钟的党项杖翁,以前就是野利氏的附庸部落头领。
在邵圣三十年抽丝剥茧的手段下,横山党项或许终究成为一个历史名词。究其根本,大概只因为邵圣掌握了“核心科技”:做大蛋糕,分化瓦解,徐徐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