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皇三子妃诞下麟儿,帝大喜,赐名旭。
至三月,桃李争妍,又是一年春。
三月初九,靖安十九岁生辰,帝王一早嘱人送了长寿面过来,太子殿下陪着用了。虽是一切从简,但六宫各处谁敢怠慢。帝王精神越发倦怠了,今年的亲蚕礼依旧让太子代为祭拜农神,这让朝中原本蠢蠢欲动的一些人暂时消停下去。
然而……捧着鞠衣的司服深吸一口气,带着身后的一众司衣踏入芳华殿,果不其然,见贵妃九嫔皆在,深深施礼,将鞠衣平举过头。
徐姑姑上前接过,谢贵妃的脸色越发难看了,王贵妃虽也觉荒唐,但能看见谢贵妃这样的脸色,心里竟有几分舒坦,她二人都不吭声,底下的九嫔就更不敢多说了。
这些日子以来靖安公主虽掌皇后印信,但大小事务还是多由两位贵妃处理。前朝□□揣测着帝王的意思,多半是示意朱后虽去,但圣恩仍在,放任后位空悬,起威慑之意。其中又有多少平衡王谢两家的意味,便只能由朝臣们自己去揣摩了,当初立朱后不也是帝王的权术吗?
只是这一次,帝王竟亲命靖安负责先蚕坛的亲蚕礼,着实让许多人始料未及。
宫人撤去屏风,靖安试过鞠衣,换了常服出来。
司仪继续禀告亲蚕礼的大小事宜。
“公主需提前两日进行斋戒,着鞠衣至先蚕坛,祭先蚕神西陵氏,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而后待蚕生择日行躬桑礼,还请公主在躬桑前,择定从蚕釆桑的人选……”
和风丽日,满目春光,司仪的声音渐远,靖安恍惚想起以往陪朱后亲蚕时的情景。那时母后脸上总是带着笑,牵着她去釆桑叶,夜间蚕吃桑叶的声音就像下了一场沙沙细雨,母后抱着她看那些轻若云霞般的料子,它养活了一家家釆桑女、养蚕人,那些看起来恶心的虫子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只有阿颜,每每吓他,明明身子都僵了却还死板着脸。
“殿下”平姑姑轻唤了声,靖安方看到司仪呈上来的名册,粗略翻了翻,依照往年惯例定下人选后,才正眼看向底下的妃嫔。
从出发去先蚕坛到整个亲蚕礼结束,来回约摸二十余日,宫中总得有人主事的,往年母后都是留下谢贵妃,一来是谢贵妃喜静,二来是楚云还小,身边少不了母妃看顾着。今时不同往日,靖安搁了名册,目光在王谢两位贵妃身上转了圈,心下有了计较。
“今年便请谢贵妃与我同去亲蚕吧,有您在侧,我也安心。”
她说得轻快,有如春风过耳,竟像是毫无芥蒂。嫔妃们面面相觑,只有王贵妃还能似笑非笑的扫了个眼风过去。
谢贵妃却是不慌不忙,声音平平:“本不应推托,然我久居深宫,亲蚕一事远不及王贵妃清楚,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她话刚落,身侧的一个妃子也娇俏笑道:“是啊殿下,贵妃娘娘近来身子也不大爽利呢,今早又请了御医问诊,实在不宜奔波,还是留在宫中静养的好。”
谢贵妃冷冷看了那妃子一眼,似是怪罪她多嘴,转向靖安道:“而今公主执掌凤印,有所命本不当辞,奈何有心无力,还请公主恕罪。”
靖安侧耳倾听,脸上始终不见喜怒,听到这里却是笑了笑,反问了句不相干的:“王贵妃可还记得去年的亲蚕礼?”
王贵妃笑道:“岂敢忘矣,敬文皇后身染病疾,仍躬身亲桑,夜咳未止,却心忧民生,百姓莫不谓之贤德,堪为后妃表率。”
靖安这才徐徐睇了谢贵妃一眼,喟叹道:“想来母后若是有谢贵妃一半珍重自身,也不致弃我们姐弟于不顾,我也不必在此强人所难了。”
一句句,你来我往,字字诛心。
宫人尽皆缄默,靖安目光渐渐沉黯下来,再开口已是不容置喙:“既如此,亲蚕礼的事就不必谢贵妃费心了,您只当是出宫散散心。宫中诸事,暂由王贵妃打理,六妹与我同行,您不必担心。方才插话的是谁,禁足百日。其余人等各自准备,都散了吧。”
言罢,竟是不等她们多说一句,便兀自去了后殿。
一方碧池水波荡漾,几尾锦鲤争相抢食。
“靖安她当真这么说的?”楚云丢了鱼食诧异回眸,抚掌笑道。
王贵妃见女儿临水而立,身姿皎皎已显少女妍丽之态,近来宫中事多,还以为她比从前要沉稳许多,不想这么快就原形毕露。
“靖安也是你叫的,东宫太子都老老实实叫皇姐呢。”王贵妃轻描淡写道。
楚云却不在意,上前挽着王贵妃的手笑得明媚:“这不是只有母妃在么,女儿倒真想看看谢贵妃当时的脸色,叫她整日都端着一副与世无争的架子,只可惜这次母妃不能与我一同去。”
王贵妃拍拍小姑娘的头,眉宇间有些黯然:“丫鬟嬷嬷们都跟着,你皇姐也答应了照拂你,再说你年纪大了,国丧一过许多事就该考虑起来了,可不能再这般没心没肺了。”
“哎呀母妃!”楚云丢开了手,却是恼了,花瓣般的唇紧紧抿着,不觉想起那人飞扬的眉眼、戏谑的笑容,脸上流露出浓重的失落来。
“母妃,我是不是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我听女官说靖安想解除婚约,谢弘却不愿意。”楚云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叫王贵妃好生心疼。
“就那么喜欢他吗?”
“才不呢,谁喜欢他了!我才不捡靖安不要了的。”楚云仰着头,可声音却越发的沉闷了,到最后终是忍不住扑到王贵妃怀里,埋头不肯出来。
到底是小姑娘,楚云低落了不久,便沉浸能够出宫的喜悦里了,虽然是从一个笼子飞到另一个笼子,可到底还是个新鲜的地方,还没有母妃管束着。
到了亲蚕礼那天,一排排车驾离宫,小姑娘雀跃的拉开车帘,只见两侧马匹高大,军士英武,哒哒的马蹄声汇聚成一首声势浩大的曲子,再往前看,远远的只能看见靖安所乘的凤舆了,晨曦中如同振翼的凤凰,华贵高傲。
“没想到父皇竟真让她乘凤舆,也不知回来时能不能让我坐坐,左右那般宽敞。”楚云嘀咕着,一双明眸像晨曦下的护城河泛着细碎的光。
与楚云同乘的是四公主,生母是九嫔之一,性温和,低头只作未听到,心里却思量着那凤舆是皇后车驾,岂是人人都能坐得的。
外面的官人低声劝楚云放下帘子,小姑娘嘟着嘴满是不情愿的放下手,忽然又“呀”的一声陡然掀了上去,一双眼睛都鲜活明亮了起来。
谢弘身着轻甲,腰佩宝剑,背脊挺得笔直,明亮的面容在清晨的阳光里越发夺目,身下枣红色的大马怎么看怎么威风霸气,将他身后的一干儿郎都比了下去。
四公主不禁好奇的瞥了一眼,目光却落到谢弘身后的男子身上,皂色直裾,玉带束腰,整个人都沉淀着温润沉稳的气质,不经意的抬眸却又英气逼人。
“那便是想要求娶靖安皇姐的状元郎?”
“嗯。”楚云漫不经心的应道,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低落,他怕是为了靖安来的吧,明明说了不在意,可一见他便满心欢喜她能怎么办。
心里飘过一片乌云,面前却确确实实的多了一片阴影,楚云一抬头正对上三皇子不言苟笑的脸,慌忙收了手,乖乖坐好了,这才想起父皇谴兵一万由三皇兄带领随行,谢家的人跟着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了先蚕坛,一切便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三五日后新蚕生,司仪前来奏请躬桑礼的日程,拟定了日子,靖安整个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她住的是昔年母后住的行宫,入目的无一不熟悉,转眼却是物是人非。
“殿下,驸马都尉求见。”宫人在帘外低声禀道。
巧儿回头等靖安示下,却见公主只是一顿,便接着去看那些养蚕的书籍了,不无失望的又听见那句“不见。”
宫人得了回音便退了下去,见巧儿一副纠结的样子,想来是被姑姑们提点过了。靖安用了些茶点,窗台溜进一缕春风,依稀能看见谢弘笔直的身影,这桩婚事不过也只是拖着罢了,她与谢贵妃斗成那样,谢家不可能没有耳闻。
“谢贵妃近来在做些什么?”
“前两日邀了三殿下一起逛了逛周遭的农田庄子,听说三殿下还学了插秧,看了水车,昨日还与三殿下下了局棋。其他的便没什么了。”巧儿想了想没什么遗漏的了。
这叫没什么,呵,只怕不几日三皇兄孝顺、爱民、亲事农桑、躬耕田亩的名声便要传的人尽皆知了。
“殿下。”
“还不曾走吗?”靖安漫不经心的抬眼道。
“是三皇子妃来了,想要见一见殿下。”
“快请。”
“阿羲。”朱初珍笑意温软,靖安却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丰润了,却也比以往更美上几分,许是做了母亲,脸上总带着化不开的温柔笑意。
“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去迎你。”靖安亦是笑道,拉着她坐了。
朱初珍打量着四下一切如旧的布置,不禁叹息,忍着心头的一点酸涩,宽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而今来见她,心下不知怎的都有些不自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