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戏文的翻译,和普通说话的翻译,哪里能够相提并论?不要说关卓凡的文学功底,不过平平,就是正经翻译大家,仓促之间,也未必能做到“信、雅、达”,如果词不达意——照慈禧这个安排,这几乎是必然的——岂非叫洋公主云山雾罩,进而小觑了俺们的“国粹”?
而且,“台上一边儿唱着,台下一边儿讲着”,中间还得插进一个翻译的,那么,到底叫人家是听台上的唱呢?还是听台下的讲呢?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忙得过来吗?
慈安、慈禧姐儿俩自以为的“四角俱全”,其实实在“全”不到哪里去。
不过,再难的差使,也不能难倒咱们辅政王啊。
敦柔公主将戏码儿包括戏班子、角儿什么的都定下来了之后,关卓凡派人招呼相关戏班子,将戏词形诸文字——这必须由戏班子自己来写,因为同一出戏,不同的戏班子,戏词儿常常不完全一样,就是说,一个戏班子有一个戏班子的“版本”。
这些戏词儿,某种意义上来说,都算戏班子的“秘本”,师徒口耳相传,通常情形下不外传的,不过,辅政王的压力和诱惑,自然是没有人可以抵抗的住的。
关卓凡要戏词儿干什么?
找人翻译呀。
拢共八出戏,除了要把戏词儿统统中译英,还要加上剧情概要、人物简介什么的,端的是时间紧、任务重,关卓凡为此组织了一个班子,其中有华有洋,都是兼通中、英两国文字的,被后世吹捧为“近现代中国文化西向辐射之滥觞”的“敦柔工程”,就这样仓促上马了。
“敦柔工程”倒也准时完工了,质量如何,关卓凡亦无暇细辨,刊印什么的,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叫人手抄数份,到时候,维多利亚公主、露易丝公主、敦柔以及关卓凡人手一份,戏本儿中英具陈,哪一出、哪一折、包括“过门”什么的,都标注清楚,传戏的时候,根本不用关卓凡翻译,只敦柔在一旁略加指点,客人就晓得台上唱到了哪里,再对照戏本儿,台上唱些什么,也就基本明了了。
嗯,这个戏本子的功能,大致就相当于“字幕”了。
效果如何?
很好,很好。
戏本子是提前一天,就送到了钓鱼台国宾馆,开锣之前,维多利亚公主姊妹已经打了底儿了;开锣之后,加上“字幕”的帮助,两位洋公主,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实质性的理解障碍。
最重要的是,不比关卓凡这个乐盲,维多利亚公主、露易丝公主,都有很深厚的音乐素养,露易丝公主尤甚,钢琴、小提琴的水准,都是直追专业大家,她们都对中国戏曲表现出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对于两位洋公主来说,台上的表演,确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歌剧——这一点,咱们慈禧姐姐还真没有说错。
维多利亚公主、露易丝公主对中国戏曲的兴趣,并没有止于这一次传戏,她们回国之后,以赞助人的身份,将此时手中的戏本儿,付梓出版,而且,是英、德两种文字各一个版本,曰《梨园拾萃》。
这本书,在欧洲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并引发了一股席卷全欧的“中国戏曲热”,并最终导致了“中国戏曲亲善团”欧洲巡演的成行。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表。
台上紧锣密鼓、一个个使出了浑身解数,颐乐殿内,除关卓凡之外,人人聚精会神,就在这时,一个太监从大戏楼后转了出来,贴着右侧的看戏廊,向颐乐殿快步走来。
既从大戏楼后转出来,就是从正门进来的——这不去理他,问题是,台上的《白门楼》,正唱到紧要之处,吕奉先双手合拢,正摆个“上铐”的身段,婉转哀鸣,殿内的贵人们,除那个乐盲之外,人人提起了心,太监、宫女,更是个个屏息,这个太监,怎么敢迎面匆匆而行呢?
关卓凡看戏看的最不专心,所以他是颐乐殿内第一个留意到这个太监的——看服色,咦,居然是四品!
太监四品,就是“宫殿监督领侍”——这是太监的“顶衔”了,颐和园里,可没有这样的太监啊。
玉澜堂总管孟敬忠,从四品;乐寿堂总管李莲英,正五品。
关卓凡马上就认了出来:来人是乾清宫总管黄玉敬。
心里不由“咯噔”一声:黄玉敬赶到颐和园来,只能是为了皇帝的事儿!
皇帝自打那一天着了凉,就一直有点儿病怏怏的,莫不成——
他的心,马上提了起来。
正待细看黄玉敬脸上神情,那边厢,负责是次传戏现场提调的李莲英,已经迎了上去,遮住了视线。
这时,颐乐殿里其余人等,也留意到了来人的异样。
黄、李二人交头接耳片刻,李莲英转过身来,对台上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咦!居然也不跟“上头”做任何请示,就自作主张“止乐”了?!
李莲英是何等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可从来没有干过这么唐突的事儿!
台上立即乐止声歇,吕布、曹操、刘备,都放下身段,微微俯身,垂手恭立。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黄玉敬快步走到阶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请了一个“总安”,抬起头来,吊着公鸭嗓子,高声说道:“王爷大喜!两位皇太后大喜!”
大喜?
呃,还有,次序不对啊——“王爷”怎么能够排在“两位皇太后”前头?
这时,大伙儿都看清楚了,“宫殿监督领侍”满脸欢容。
顿了顿,黄玉敬用他能够用的最欣喜的语气说道:
“皇上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