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如今的为难,是因为宦囊已空,所以近乡情怯——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
曾国藩微微一怔,随即重重的点了点头:“对极了!王爷‘近乡情怯’四字,虽然委婉,却是真正的‘的评’!”
顿了顿,“如果可以衣锦还乡,哪里有人愿意流落异乡江湖?可是……”
说到这儿,微微摇头,“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始作俑者……唉!”
他长长叹了口气,神色黯然,打住了话头。
“涤翁何必自责?”关卓凡说道,“湘籍将弁士卒,留居江宁,其实是主客两便的绝佳安排,留居江宁者,如果一边儿勤勤恳恳、正经生业,一边儿量入为出、积谷防饥,今天的日子,哪里会有个过不好的?”
顿了顿,“其实,日子过的很好的,亦不在少数;过不好的,最终流落江湖的,乃至作奸犯科的,都是秉性惫赖,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终致坐吃山空——这怎么能够怪到涤翁的头上呢?”
曾国藩默然。
“不过,”关卓凡说道,“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班人的境况,实在是与人无尤,可是,他们到底是替朝廷出过力的,如今窘无所归,嗯,也算其情可悯吧!”
顿了顿,“我打个不大恰当的譬喻——这班散兵游勇的情形,同某些旗人,都是颇有些相像呢!”
“旗人?”
“是!”
关卓凡竖起右手食指,“第一,身上都有功劳情分。不同的是,旗人的功劳情分,是祖宗替后人挣下来的;这班人的功劳情分,是自个儿挣下来的。”
接着,中指也竖了起来,“第二,境遇都很窘。不同的是,旗人是朝廷不许他自行生业,这班人呢,是自个儿不争气,坐吃山空;还有,旗人境遇再窘,也不敢随便作奸犯科,这班人可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顿了顿,“毕竟,功劳情分是自个儿刀头舔血挣下来的,许多事情,也就觉得更加理所当然些了。”
这个“理所当然”,曾国藩听着十分刺耳,不过,他不能不承认,这确实是许多湘军作奸犯科的散兵游勇的真实心理,于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第三,”关卓凡的无名指也是竖了起来,“都有所恃。旗人所恃者,自然是旗人的身份;这班人所恃者,则是头上的红顶子、蓝顶子,至不济,也有个水晶顶子、素金顶子——这一点,同第一点,其实互为表里。”
曾国藩目光一跳,随即长叹一声,说道:“王爷切中肯綮!尤其是这第三点——说一句实在话,事情的难办,就难在这里了!”
说是“散兵游勇”,其实,这班裁撤下来、“窘无所归”的湘军,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功名,头上都有顶戴。
一品珊瑚顶子,俗称亮红顶子;二品起花珊瑚顶子,俗称暗红顶子;三品蓝宝石顶子,俗称亮蓝顶子;四品青金石顶子,俗称暗蓝顶子;五品水晶顶子;六品砗磲顶子;七品素金顶子。
湘军百战而平洪杨,一战打完,只要不死,便十有八九,能进“保案”。十余年下来,积功保到从一品的提督衔,戴上亮红顶子的,亦不在少数;等而下之的暗红顶子、亮蓝顶子、暗蓝顶子,就更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了。
可是,提督衔也好、总兵衔也好,只是一个虚衔,如果不能补上实缺,就是戴上亮红顶子,也只是虚好看,带不来一文钱的实在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