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唉,”关卓凡笑着说道,“你这个样子,如果叫皇上看见了,必然就会埋怨‘生分’了。”
顿了一顿,“皇上说,敦妹妹和她见礼,无论如何,这个……不可下跪!至于……嗯,到底应持何种礼节,皇上交代我,交礼部议明白了,再报上去。”
马嬷嬷、小熙两个,都是一脸惊喜不置的样子。
敦柔公主的身子,似乎微微的颤了一下,但是,因为她的头还没有抬起来,关卓凡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他正要接着说下去,敦柔公主已经站起身来,退开一步,转身朝南,深深一福,“臣妾谢皇上的恩典!”
“潜邸”在“南边儿”。
她如此郑重其事,关卓凡反倒有些尴尬了,下边儿的话,也就不大好说下去了。
接下来,席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一旁侍候的马嬷嬷和小熙,笑容满面,可是,席上的两位,反不如刚开始的时候,春风化雨、言笑自若了。
小半个时辰之内,敦柔公主的神情,要么微笑,要么平静,她对皇帝的好意,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关卓凡可有些吃不准了。
膳后上茶,夫妻二人独处,敦柔公主轻声说道,“我今儿……身子还不大爽利,晚上……王爷要不要……到小熙的房里去?”
关卓凡一怔,随即微微皱眉,用近乎粗鲁的语气说了声:“不要!”
敦柔公主不语,过了片刻,低声一笑,“也好,反正……今儿是最后一天,明儿个……也就清爽了。”
关卓凡的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回到“洗心斋”,《列女传》已经送来了。
关卓凡好奇心起,粗粗的翻了一翻,一共七卷,第二卷《贤明传》里夹着一张书签,打了开来,果然是“楚于陵妻”。
大致是说,楚王闻于陵子终贤,欲以为相,派出使者,持金聘迎之,于陵子终计之于妻曰:“今日为相,明日结驷连骑,食方丈于前,可乎?”
其妻曰,“夫子织屦以为食,非与物无治也。左琴右书,乐亦在其中矣。夫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其可乎!乱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
于陵子终觉得老婆说的有道理,于是“谢使者而不许也”。
看完了,关卓凡怅然若失:“原来‘食前方丈’典出于此,我竟不知道!”
一向予人的印象,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晓的,今儿个,却在女人面前小小的落了面子——这个女人还是他的妻子。
不过,这并不是关卓凡真正在意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没有那么虚弱。
他在意的是,敦柔公主的变化。
早就听说,敦柔公主自幼得恭王延名师教导,诗文书画,样样皆精,不过,“釐降”之后,对于敦柔公主的才学,关卓凡却并没有什么感觉,今天小见颜色,才晓得,之前,妻子在自己面前,是刻意“低调”,把“才学”的那一面,收了起来。
之前的“低调”,自然是不想自己的“才学”,给丈夫造成什么压力;那么,今天的“高调”,又说明了什么呢?
另外,虽然“高调”,可还是颇有分寸的——敦柔公主强调,这是《列女传》,是“给我们女人家看的”,关卓凡明白,妻子如是说,是为了照应自己的面子。
事实上,关卓凡虽然没有看过《列女传》,却晓得,此书为前汉文史大家刘向所做,其成书的目的,并不是教化女人,刚好相反,刘向心目中《列女传》的读者,不但是男人,而且是地位最高的那个男人——皇帝。
《列女传》虽然记述了某些才女、节女的嘉言懿行,如上文中的于陵子终妻,但主要笔墨,还是放在了惑乱宫廷如妲己、褒姒者的身上,借题发挥,讽喻上听,以期感悟天子,“致君于尧舜”,——到底,不过“劝讽宫闱”四字。
留意,是“列女”,不是“烈女”。
那么,敦柔公主搬出《列女传》,用意何在呢?
也许,妻子并没有什么“深意”,纯粹就是我自己想多了?
呃……不大像。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敦柔公主的确在发生着明显的变化——行为,乃至性格。
并不是说一夜之间,她就性情大变了,而是——原先藏起来的、隐忍不发的那一部分,现在,她不打算再藏下去了。
这……还真是前所未遇的一个挑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