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想了一想,说道:“王爷晓得的,江浙的养蚕人家,大多是自产自销——自家养蚕,自家缫丝,然后卖给丝行。乡下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一部缫车,家中女子,不分老幼,皆操此业。”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说句实在话,一年下来,一家人是混个温饱还是忍饥挨饿,乃至迎婚嫁娶,养老送终,都和这部缫车,有莫大的关联。”
“新式的缫车,既然……一架顶得上十几架土缫车,一架顶得上三十个人工,岂非……岂非……呃,岂非购进一架洋缫车,就有十几家的土缫车……再无用武之地?岂非……就有三十个养蚕缫丝人……打破了饭碗?”
这段话,胡雪岩是壮着胆子说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偷觑着关卓凡的脸色,见轩郡王神色平和,是凝神倾听的样子,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还有,这束生丝,”胡雪岩指了指案几上绸包里的那束丝,“是可以直接上织机的!这个新式的缫车,我虽然没有见过,不过,大致想象的出来:茧子这头进去,丝那头出来,然后就可以拿去织绸了——真正了不得!”
“呃,王爷,土法缫出的丝,却是不能直接上机织绸的。先得‘捻丝’、‘拍丝’,然后进染坊练染,‘纬丝’捻成‘经丝’,再有‘掉经’、‘牵经’等等工序,最后才能上织机——这一堆工序,又不晓得养活了多少工人?如果改用新式缫车——这,非止养蚕人家,连这班工人的饭碗。也全都要敲破了!”
胡雪岩用极恳切的声音说道:“王爷,江苏是您亲手从长毛手里光复的,浙江也蒙受您的大恩,江浙百姓都视您如父母!如果,一意推行这个新式缫丝机。愚夫愚妇,却不明白上头的苦心,起了什么……风潮,这,是不是有些……呃,划不来?”
胡雪岩尽量“委婉陈词”。话说的虽然不算十分得体,但意思是明白的:江浙二省,为关卓凡势力之根基,若为了推行新式缫车,自己摇动自己的权力基础。未免……咳咳,那个……不智。
“浙江也蒙受您的大恩”,指的是关卓凡杀谭绍光,为杭州人复仇这一段故事。
仓促之间,你说出来的,居然还是一套一套的,不容易啊。
关卓凡点点头,说道:“似乎确实是有点划不来。”
胡雪岩脸现喜色。正想吹捧轩郡王“从善如流”,关卓凡又说下去了:“那么,咱们就坐在这里。干等着日本人缫出更顺、更滑、更白的丝来,干等着洋人都跑去买日本人的丝,干等着……咦,如果洋人都跑去买日本人的丝了,不晓得你‘胡财神’收上来的丝,打算卖给谁呢?”
胡雪岩张口结舌。嗫嚅了两下,答不上话来。
他原本以为。关卓凡已经多少为他说动,不想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不由连额头也见汗了。
“我想问一问。”关卓凡闲闲说道,“如果今年的丝卖不出去,明年你还收不收丝?如果不收了,这班养蚕缫丝人家的饭碗,不晓得是被谁打破了的?”
胡雪岩额上的汗,流下来了。
“到时候,”关卓凡说,“这班养蚕缫丝人家,是你‘胡财神’白养起来呢?还是我关某人白养起来呢?如果咱们都养不起,嗯,会不会起来什么……‘风潮’呢?请你‘胡财神’替我算一算,这个,到底是划得来,还是划不来呢?”
胡雪岩颤声说道:“光墉糊涂,实在是想得左了,全赖王爷教训!这就请王爷……谕示,光墉……奉命惟谨,不敢有违!”
关卓凡淡淡一笑,说道:“雪岩,我的话,多少刻薄了些,可是,不如此,你大约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