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四年,”关卓凡说,“也就是前明开国的第四年,明太祖以‘海道可通外邦’,‘苟不禁戒,则人有惑利而陷于刑宪矣’,下诏敕谕大都督府禁海,‘濒海民不得私出海’,‘有犯者如律’。”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说到这个‘律’,臣请太后听一段《大明律》。”
轻轻咳了一下,说道:“‘凡将牛马、军需、铁货、铜钱、段匹绢、丝绵私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挑担驮载之人,减一等。货物船车,并入官,于内以十等分率,三分付告人充赏,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
慈禧微微皱眉,说道:“够狠的啊。”
关卓凡一笑,说道:“还没完——这些只是对付人犯的,下边儿还有别的——‘因而走泄事情者,斩。其拘该官司,及把守之人,通同夹带,或知而故纵者,与犯人同罪。失觉察者,减三等,罪只杖一百,军兵又减一等。’”
“嘿……”
顿了一顿,慈禧说道:“你的记心……可够好的呀。”
“谢太后奖谕。”关卓凡微微一笑,“彼时,欧洲人尚未涉足南洋,如果没有这个禁海令,只要咱们中国愿意,南洋好大的一片天地,都是可以拿了过来的——说什么无疆可开,无土可拓,海不是疆?岛不是土?英国人天下至强,不就是起自蕞尔三岛,纵横万里海疆,最终制霸万国?”
慈禧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
海也是疆,岛也是土!
似乎。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向她缓缓打开了大门——半开半掩,门那边的光景,模模糊糊,还看不大清楚。但,已足够令人心动。
其实,关卓凡晓得,自己对朱元璋海禁政策的评价,并不十分公平。
朱元璋禁海,并非因为“天下早定”。再无壮志雄心,一心关起门来过日子;刚好相反,彼时最多只能说“天下初定”,麻烦还多着呢。北有蒙元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南下“复国”;南有方国珍、张士诚残部盘踞沿海岛屿。内连奸党,外结倭寇,伺机卷土重来。朱元璋禁海的重要考量之一,就是把方、张余部,挡在国门之外,以便专心北事蒙元。
还有,关卓凡认为,以明初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在经济上,中国根本没有将南洋纳入疆域的足够动力,硬要这么干的话。投入一定远远大于产出,南洋很快便会成为帝国的不可承受之重——这真的不仅仅是一个观念的问题。
所以,指责明朝念不及南洋,不以海为疆,不以岛为土,为烟消云散的郑和宝船捶胸顿足。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古人的一种不公平。
不过。这些就没有必要说给御姐听了——若关卓凡真傻乎乎地这么做了,必会模糊焦点。影响他的“开疆拓土”的立论和说服力。
我说给您听的,都是事实——不过,是选择过的事实。
政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何况,就算对朱元璋有什么不公平,也是有限的——无论如何,海禁是一种最消极的防御政策,饮鸩止渴,只好是短期行为。可是,明朝的海禁,虽然反反复复,时驰时紧,但总的来说,还是“祖制”和“国策”。正是起于朱元璋,中国才真正开始“内视”,数百年以降,愈来愈看不清、看不见世界浩浩汤汤的潮流。
这,是不争的事实。
“洪武之后呢?”慈禧问,“一直是这个样子么?”
“回太后,”关卓凡说,“洪武之后,永乐朝不仅‘一遵洪武事例禁治’,且变本加厉,敕令民间海船皆须改为平头船——太后,平头船不能远洋航行,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厉害不过!所以臣谓之‘变本加厉’。”
慈禧有点儿奇怪了:“可是,三宝太监不就是永乐朝的事儿吗?”
“回太后,”关卓凡说,“所谓海禁,是禁民间下海,不是禁朝廷和官府的。”
“啊,我明白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关卓凡笑了:“太后圣明。”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永乐以后,时紧时松,到了嘉靖朝,再次严申海禁,甚至‘查海船但双桅者即捕之,所载虽非番物,以番物论,具发戍边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