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午膳,未时一刻起,申时三刻止,足足进了一个时辰又两刻钟,是慈禧这辈子花时间最多的一顿饭。
膳后上茶,是沏得酽酽的云南熟普,暖胃消滞,冬日饮用,合适不过。
喝过茶,就该“遛弯儿”了。今天“遛弯儿”,有情郎在一边儿陪着,真正舒心畅意!慈禧正待吩咐“起驾”,左右略略一看,咦?李莲英不在。慈禧这才醒起,关卓凡要奏“犯大忌讳”的事儿,李莲英和玉儿都退了出去,君臣谈完了正事,重新进来伺候的,只有玉儿,李莲英一直没有回来。
嗯?怎么回事?
“小李子呢?”
还没等玉儿答话,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李莲英一路小跑着进来了,气喘吁吁地:“奴才在这儿呢!”
慈禧微皱眉头,说道:“你跑哪儿钻沙子去啦?”
李莲英满脸堆笑:“哪儿能呢?奴才是给主子办差去啦!”
说完这句话,转向关卓凡:“贝勒爷,那幅画儿,已经送过来了,刚刚安置好了。”
慈禧好奇心大起:“什么画儿?你们搞什么鬼?”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请太后移驾寝宫,一看就明白了。”
“装神弄鬼的!”慈禧笑嗔了一句,手搭在关卓凡伸过来的胳膊上,站了起来。
进了内寝,抬头一看,慈禧不由自主,轻轻地“咦”了一声,声音虽低,却充满了莫名的惊喜。
寝卧的墙上,挂着一幅极大的画儿,高近丈许,宽过六尺。画儿正中。一位丽人,戎装毕挺,臻首微昂。拄剑俏立,端仪万千——却不是自己又是谁?
御姐整个人都怔住了。心跳也快了起来,脑子中甚至微微地有一点儿晕眩。
舒了口气,缓过劲儿来之后,定睛细看。
自己头戴凤冠,身着深绿色的轩军“军礼服”,脚蹬黑漆软皮长靴,披着金绣镶边的大氅,拄一支镶金嵌玉的细长的马刀。
凤冠上的东珠、胸前的铜纽扣、袖口的宽边金丝绣饰、铮亮的皮靴、马刀的纯银护手。都在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慈禧认出了自己站在哪儿——“冠军号”的“前舰桥”。
画面的背景,是黑色的栏杆、红色的烟囱、橙色的桅杆、白色的云帆。当然,还有一碧如洗的天空。
纤毫毕现,气象万千。
能够看见自己的睫毛和瞳孔的反光,能够分辨出穗带上繁复细致的花纹。
自己本来中等身材,画儿中的自己,似乎……长高了些?
还有,那支马刀,看起来颇为眼熟,可是。天津校阅海军,大沽口码头也好,“冠军号”上边儿也好。自个身上挂的,都是“海军短剑”,不是这支细长的马刀。嗯,想起来了——那是在行宫门前台阶上拍照的时候,“拄剑而立”,那柄“剑”,就是这支马刀。
还有,自己在“冠军号”上边儿的时候,戴的是“宽沿军帽”。不是凤冠。
长高了,短剑变长刀。军帽变凤冠,这算是“多”出来的。也有“少”了的——事实上,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呆在“前舰桥”的时候;而眼前的画儿里边儿,却就自己一个人,从头到尾,一直在“前舰桥”上陪着自己的那个人,不见了。
慈禧又是微微一阵晕眩,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生了出来。
画像中的人儿,除了似乎长高了一点儿,其余模样神情,毕肖像主本人,丝毫不爽,逼真之处,比之照片,尤有过之——照片毕竟是黑白的,这画儿,可是彩色的!而且,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无以言语的精气神儿!
慈禧恍惚觉得,站在眼前的,好像是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丽人,却比自己还要神气,睥睨海天,仪态万千,看着看着,原本已经稍稍平复下去的心跳,又不知不觉地快了起来!
她晓得,这种西洋画儿,叫做“油画”,中国自己的画儿,描幕人物,是绝对做不到如此逼肖的。这种画,关卓凡是给她进过的;另外,“冠军号”到埠的时候,随船而来的,还有维多利亚女王致送两宫皇太后的一批礼物,其中包括女王本人的画像——就是这种“油画”。不过,那幅画,比之眼前自个儿的这幅,可小得多了。
良久良久,慈禧长长的、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伸出右手,握住了关卓凡的左手,脸上露出了极为满足的神情。
画像前,二人牵手并肩,侧后方几步之遥的玉儿和李莲英,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当然,玉儿和李莲英神色如常,圣母皇太后和关贝勒的举动,也全当没有看见。
不过,两位主子,倒并不真拿他们俩当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