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黑暗,走进宇宙,在宇宙中溶解”……倘若这只是在自己书写的故事中的情节,就还可以接受,尽管看起来就像是三流的情节。是的,无论是多么蹩脚,或者多么诡异、奇妙和不可思议,乃至于无法理解,只要只是自己写出来的故事,只是在用着“诡异”、“奇妙”、“不可思议”和“无法理解”这类词汇去描述,那就完全可以接受。相对的,真正去体验这些词汇中所包含的深意,乃至于已经超出这些词汇意义的深意……那就真的是无法想象了。
安德医生浑身颤抖,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停下笔,从这张椅子上站起来了,一种本能的抗拒和深沉的恐惧正在限制他的行动,只让他的大脑可以工作,甚至,以比过往更活跃的状态工作。他只能去想象,去思考,去记录,而无法去做更多的实践,当他意图去这么做的时候,哪怕有一点点行为和这样的意图扯上关系,那深沉得难以解释的,发自内心的恐惧感,就会将自己的灵魂都被淹没般窒息。
安德医生颤巍巍地拿起笔,无法去思考更多,只是在一种超然的体验下,在高川的笔记中,描绘一个新的视角,延续着“高川”尚未完成的,在末日幻境中的大冒险。他觉得,自己说书写的这些内容,将会成为某种可怕的影响力,对如今的孤岛病院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这是不好的,不正确的,极度危险的行为,自己不应该这么做,可他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他又听到了那梦幻的歌声,那梦幻般的剧场,幽魂在低吟,而自己也是幽魂中的一员,也在写作时低吟。那是对某种伟大的赞颂,是对邪恶的编造,是人用自己可以理解的词句去描绘自己无法理解的意义,是奇妙的,也是恶意的。但更多的是“毫无意义”。人类的感官体验,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思维和道德观念,乃至于人类对自身的观测和认知,都是无意义的,仅仅是一篇赞美诗,就更加毫无意义了。
只是,人的观测和认知赋予了它的意义,因此,这意义不过是覆盖在那无意义的本质上的一层欺瞒的假象和谎言罢了。人自以为是有意义的东西,其本质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类自以为有意义而产生的高傲或自卑,在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本质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安德医生不明白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究竟是自己身为末日症候群患者而发了病,还是真的有某种超乎想象的事实正在以超乎自身感官的方式发生。他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但又不完全是在做梦,在虚幻的梦和自知的真实之间,有一段模糊的暧昧的晦涩的地带。他的脑海中,突然有声音对自己发问,自己所在的这座孤岛病院,又是怎样呢?
起初,他无法很快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但是,从自己脑海中发散的想法又开始深入问到:自己在这个孤岛病院里工作,所见所闻和亲身体验,到底是真实还是一场梦境?
安德医生第一时间就回答了这个想法:“当然是真实的。”他对此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毋宁说,他相当警惕,一旦怀疑这个事实,自己就会真正从精神上崩溃。怀疑自己所处的真实,正是精神病在自我认知上的一种病态表现。
于是,那个想法又自问到:“孤岛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自己真的知晓外面的世界吗?还是自以为知道,实则只是自己编造出来,欺骗自己的认知?”安德医生聆听自己的心声,迅速去回答,并去描绘自己所知道的外界的景象——当然,那只是过去尚未进入孤岛时的见闻,他身为研究者,游走于世界各地,见过不少普通人一生都不曾见过的风景。之后,他进入孤岛病院,渐渐掌握了研究方向的主导权,便再也没有离开孤岛,并且,在病院已经无法阻止“病毒”感染的现在,从岛屿和近海处的异变可以清晰感受到,孤岛外的世界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病院的工作和生活支援被中止了,没少让人产生不好的想象。
然而,那个心声再一次向安德医生自己质问:
——孤岛之外,那大海的另一边,真的还存在世界吗?自己所认知到的,这个孤岛病院,以及站在岛屿边能够看到的海天相接之处,不就是“全世界”吗?自己既然已经无法离开这个岛屿,无法再去证明岛屿到的世界还存在着,又为何如此笃定,自己不是在一场噩梦中,而在这个噩梦中,这个病院孤岛就是唯一的容身之所?
“不,不可能,这座岛屿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罢了……”安德医生停下笔,按住额头,他大汗淋漓,只觉得脑浆仿佛被铁棒翻搅着。
但是,正如那质问的心声所说,他似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真的不是置身在一场恶梦里,也不能否认自己已经患上了末日症候群,更不能肯定,此时此刻的自己,并非是受困于精神幻觉。如果自己早已经发病,陷入一个看似真实的精神幻觉中,那么,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己所知晓的孤岛病院之外,在那不断让人产生不祥发想的线索中,在那阴沉的海面和变异的生态之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
当安德医生从这几乎摧毁了他的理智的意识活动中挣脱出来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幻梦境”这个词。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