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在人影四周翻滚,灰雾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扭曲,空气中散溢出一股电离的臭味,放射状的电光在这片迷蒙的光景中窜动。席森神父听到了机械轴体飞速旋转的声音,听到了齿轮咬合的声音,听到了无数的机关沉重撞击的声音,还听到了气体穿过缝隙时的尖啸声。某种截然不同于绝望的情绪破茧而出,充满生命力地跃动着,他看到了熟悉的轮廓,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记忆确认来者何人之前,就已经确认了来者是友非敌。
“席森神父。”那个熟悉的轮廓分开烟尘和灰雾,从放射状的电光中走出,那些看似物理效果的景状就好似被他撕开了,破碎了,消失于视野中。这一时刻,席森神父甚至在一种强烈的“得救了”的念头中,暂时忘却了怪物带来的压力、恐惧和绝望,甚至于那谨慎的内心,也再没有那个女体怪物的影子。
席森神父几乎从来都没有这样强烈情感和念头,何况是由另一个人带来的。他在过去无数次危机中,总是自己解决所有的问题,充当其他人的增援,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变成需要增援的一边。过去当然也有过近乎“绝境”的状况,但是,撇开结果,仅从感性上来说,从未有过一次绝望和这一次的“绝望”相似。
那侵蚀了女巫VV,击杀包括爱德华神父在内的三信使,不明正体和源头的怪物,哪怕只是以“女性”的模样显现,也有着和最终兵器不太一样,但从程度上甚至还要超过最终兵器的压迫感。席森神父并不是没有面对过最终兵器,而对上最终兵器的结果,也同样是几乎没有胜算,就结果而言,近乎类似于当下的状况,而更巧合的是,当时也是面前之人解除了困境——但是,这些看似一样的因素,并没有让席森神父觉得名为“江”的女体怪物和最终兵器是同一个层次的对手。
女体怪物比最终兵器更强,更诡异,更不明其状,席森神父对这感受性的认知毫不质疑。因此,当确认来者仍旧是义体高川的时候,他不觉得这一次能够和上一次面对最终兵器时那样,可以轻易摆脱这场战斗。毋宁说,局势已经到了这么一个程度:哪怕现在逃走了,也无法避免再次遭遇这样的存在。
如果现在无法保住性命,那么,在之后的战斗中,“死亡”也是唯一的下场。
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逃走,可以躲藏了,席森神父的战斗本能清醒地警告着自己。这里是统治局遗址,但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将对全世界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在这里被决定的状况,无法在真正意义上逃避,也不能从意识层面上去逃避。
在这里死掉的人,在这里所进行的每一场战斗,都会成为末日的一部分——那个终极绝望又无法具体想象的终景,正在一步步地,无可挽回地拉开帷幕。
从这个角度来说,席森神父对义体高川会在这一时刻出现在这里,并没有任何诧异。那就如同一个朦胧的剧本,虽然并不清楚具体的情节,但已经可以隐约感受到剧情的发展了。席森神父觉得,自己和义体高川,乃至于正在面对的女体怪物,都在这个庞大又朦胧的终极剧本中,规划好了各自的命运——对于自由意志而言,这是很可怕的预感,哪怕同样是末日真理教的教徒,也同样被这预感所震撼。同样是观测着末日的降临,但是,末日降临的方式,以及对待末日的态度,决定了他和其它末日真理教的教徒的不同之处,他想要让末日按照自己所遵循的教诣和思想降临,然而,眼前隐约被他所感受到的这个几乎无法摧毁的剧本,否定了他的剧本。
单纯以目前的状况而言,席森神父不免有一种失败感——同样身为末日真理教的教徒,他的教父爱德华神父失败了,整个新世纪福音都失败了,他自己的失败也已经近在眼前,在可见的未来内,纳粹也不是胜利者,所有非末日真理教的神秘组织都不是胜利者,在那个最朴素最根本的哲学意义上,末日真理教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哪怕他们也必然会在自己的胜利中灭亡。
在短短的一瞬间,席森神父于恍惚中,似乎走过了未来的时光,他看着眼前那熟悉的轮廓,陡然惊醒,这才意识到,那绝非是自己熟悉的轮廓。自己所熟悉的,毋宁说是从这个躯壳中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哪怕已经意识到,来人就是义体高川,但是,义体高川的模样和他在数个时间点前最后一次看到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
那普通青年的高度,普通青年的体格,普通青年的容貌,已经被更加刚硬的线条、纹理和色泽,更加宽阔的体格,更加凶悍的外观取代。只能用这么一句话去形容他所看到的义体高川:这简直就不是一个人。也许可以用“骑士”,用“士兵”,用任何一种去描述“凶悍”的职业概念去描述,但这种概念却肯定凌驾于“人类”这个概念之上。
就如同在古老的历史上,人们总会将那些不一般的人神话,将强大的“骑士”和“战士”从“人”的范畴中分割出来一样。此时的义体高川给席森神父的感觉,就是这样一种似人非人的感受。席森神父已经看出来了,义体高川如今的这个身躯,不管是不是真正的身体,但其内在已经完全被构造体材质包裹起来了,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义体高川如今比任何一个素体生命都更像是一个素体生命。这样的变化在席森神父的认知中,依稀就只有“莎”才能做到——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义体高川就是“莎”的杰作,是程度上更进一步的义体改造。
“网络球和莎搭上线了?”席森神父问到,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近江和莎完成了这次改造。”义体高川没有否认,他虽然正面对着席森神父,但是,义体内置的各种观测功能已经高速运转。在他还远在千米之外,就已经看到了席森神父和“江”的战斗。尽管“江”的外表和他曾经见过的“江”都不太一样,但是,那宛如发自本能的感觉,在看到它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确认了。他只是没想到,“莎”竟然可以一次性就把自己送达战场,因为,他十分肯定,其实“莎”根本就不清楚席森神父就在这个地方,近江也不知道“江”就在这个地方,她们只是随便找了个方向,把自己“发射”了出去,近江的想法,也肯定是想要利用“高川”和“江”之间的共鸣来指引道路。
然而,眼下的结果是如此的直接,恐怕也是出乎她们的意料吧。
本来应该在第一时间步入战场,而不是在这里交谈,但是,席森神父的状态数据明显异常,而且,就在义体高川抵达战场的同一时间,“江”的观测信息就已经趋近于无了。他看不到它,感应不到它,但是,那发自本能的直觉一直都在提醒他,它就在这里。
多种干涉手段已经从外骨骼装甲的功能模块中释放,在明确干涉成立之前,义体高川除了交谈之外,根本就没有太多能做的事情。他没有想过立刻带着席森神父离开,因为,无论从他需要达成的目标,还是从能力上而言,他都无法做到这件事。
正如近江所说,这次验证必需进行,因为,此时此刻,“江”的状况极为类似于其进入“近江陷阱”时的状态,这个模拟成果,也是耗费了心血才达成的——正是为了去验证“近江陷阱”是否真的成立,而又需要通过哪些条件,才能确保“近江陷阱”的完美。
“就你一个人?”席森神父问到。
“就我一个。”义体高川确认到。
“为什么要来?那可不是能够在真正意义上战胜的东西。”席森神父的表情有些痛苦,“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为了收集数据。”义体高川没有说更多,尽管他觉得,“近江陷阱”其实并不能真正瞒过“江”,因为,“高川”已经知道了。不过,就算桃乐丝等人也清楚这一点,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说明。
席森神父没有进一步询问相关的事情。在如今的状况下,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手,都已经没有多少可以隐藏的东西了,如果还有所隐藏,那一定是必需隐藏起来,并且真正可以隐藏起来,能够发挥决定性作用的东西——他不觉得在这里挖义体高川的根底,可以改变眼前的局势,亦或者说,让对方的秘密成为秘密,才能在关键的时候改变局势,为他已经破灭的计划和理想找到一丝亡羊补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