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都不在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死亡,因为我已经竭尽全力,因为我也看到有更多的后来者前赴后继,我只遗憾这悲剧的一切没有在自己的手中结束,而不得不让后来的高川和其他人承受更多的苦难。可是,我仅仅是一个高中生而已,哪怕世人对我有祈求,我对自己又能有多少祈求呢?我已经竭尽全力,我在自己的极限中看到了自己的局限,这个局限不会因为我在他人眼中有多强大或有多弱小而发生改变,我的一切源自于我,而又结束于我。所以,我达到自己的极限,我死了,这就是结束。
我已经结束,我的再诞,并非是结束后的重来,没有人经历过和我相同的经历,所以也没有人可以明白我的想法和情感,以及对这一切的态度。无论是爱着我的人,还是恨着我的人,亦或者是非人,都无法从我那矛盾的思想、情感和行为中,估摸清楚每一条脉络,无数复杂的东西,构成了站在这里的我。
我不吝啬于对阮黎医生述说我的一切,但是,我也十分清楚,哪怕是我自己,也无法理清自己的一切,因为,构成如今站在这里的我的要素,已经不再只有独属于自我的东西。那“病毒”,还有“江”,深深在我的存在中打上烙印。
我选择只作为概念上的“高川”的一部分,这不是出自于自卑或自信之类情绪,而仅仅是一种我对“高川”这个名字的认可。我曾经死亡,如今的我也将选择死亡,“高川”终究只有一个,这是我所坚信的,能够结束这场悲剧的可能性——也许,对他人而言,这并非是他们的极限,但是,这已经是我的极限,无论我是否从意志上承认,事实就是如此,没有足够的时间,没有足够的条件,去打破这个事实。我深爱着的人们,我眼中的世人,已经在这个绝望的轮回中沉沦痛苦太久了。
我不是圣人,但是,既然我认为自己拥有结束这一切的可能性,那么,我选择结束这一切。
我向阮黎医生讲述着我的死亡,我的遗憾,我的痛苦,那死亡前的梦想,那濒死的觉悟,那死后的平静和再诞的欣喜,我不奢求她能理解。这是一场梦,我可以无话不说,眼前的阮黎医生,也并非是我记忆中的那些阮黎医生,她是独立在这个梦境中的,所以,我可以对她畅所欲言。我可以看到,她哪怕是在表达担忧的时候,她的眼神也是平静的、理解的、慈爱的,就像是我希望的那样,就像是她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原来记忆中的阮黎医生听到我说的这一切后,会有怎样的态度,但我觉得,绝对不会如眼前的她这样吧。可是,我一点都不会因为这种不同,就觉得眼前的阮黎医生是个“假货”。不,毋宁说,能够在梦中再见到她,已经是我的幸运。
是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自己短短的生命中,有过十多年的平静,也有过一年的波澜壮阔,仅仅是这一年的时间,就已经足以抵去童年那肆无忌惮的狂想——我所遇到的现实,比任何狂想都要疯狂,都要神秘,都要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躺在病床上,被禁锢着,对人倾述,于己回想,如果只是主观的感受,我认为自己的一生,比任何人,包括自己所熟知的那些伟人的一生都要有价值。这不是在自卖自夸,而仅仅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我又一次仿佛听到左江在耳畔哼唱。
我跟着感觉轻轻吟着:
“第一个词语是梦想,
从沉睡中,
把我内心的秘密悄悄地带出来。
第二个词语是风,
让我摆动翅膀飞向上帝的臂弯,
数着已消逝的悲伤往事,
金色的苹果,又有一个掉下来……”
阮黎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在全是白色的,没有温度感,也没有时间感的狭小病房里,我独自躺在病床上,身体无法动弹。我反复哼着这歌,我看到了那熟悉的幻象,许许多多的人影宛如幽灵一样穿梭在这个房间里,一个个路过我的身边,却一个个都没有看到我般,只是散漫地走动着,飘动着,我也看不清他们,只觉得,包括他们在内,这苍白的令人生畏,让人恐惧的一切,渐渐变成了一副美丽的风景画,而自己的身影也在这画中。
我闭上眼睛,我决定在这个梦境中睡去,我十分确定,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另一个我会站在我的跟前。因为,这是“高川”的承诺,这是“高川”的决定。
我听到了风一般的声音,就像是在应和着我的歌:
——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它如此说着。
是的,你就在这里,在这个身体里,在这个灵魂里,永远注视着一切。
——我就在这里……而你将永不复还……永不复还……
聆听着这梦幻的歌声,黑暗将我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