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 深度感染
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宛如置身于一片血红色的海洋中。
外界传来的信息十分微弱,就像是在传达进来前,就被肌肤隔离过滤。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若将身体比喻成一个巨大的蛋壳,而血红色的海洋就像是蛋清。那么,漂浮在这广阔无垠的血色海洋中,显得无比渺小的“自我”又像是什么呢?
意识在红色的海洋中漂浮,分不清上下左右,听到的声音似乎由许多声音混淆在一起,让人想起一阵阵波涛。或许正因为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所以血色海洋中真的出现了波涛。我就被这波涛推动着,不断向某个方向移动。我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声音的浪潮推到何处,但却又清晰感觉到自己前进的同时也在下沉。
这一切奇妙的景象宛如是在做梦,我感到自己并非完全清醒着,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完全没有想过要清醒过来,去重新控制那个巨大得囊括了这片血海的躯壳,只想不断下沉,看看这片海水到底有多深,而下方又有什么东西。
我觉得有在海洋的深处存在某种东西。
它在召唤我。越是下沉,这种感觉就越加清晰。
血色海洋的深处同样存在声音,就像是河流经过洞穴时发出的空空声。我没有看到这些可能存在的洞穴,但却看到许多气泡从下方升上来。我伸手触碰这些气泡,发觉有的相当坚韧,有的却一碰就碎。我仔细观察这些气泡,发现里面有一种不断变幻的如同雾气一样的色彩,它的形状会让人浮想联翩,不断转换的形状好似走马灯一样,似乎在讲述一个故事。有时,这些气泡会相互撞击,如果没有破碎,就会连为一体,这些相互结合的气泡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人不自禁去注视。当我专注地看着它们,好似整个人都被吸了进去。
之后,有一种坠落的感觉,我抬起头,发觉那片无垠的红色海洋竟然变成了天空。天空的血色就像是燃烧起来一样鲜艳,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和活力。虽然正在以极为可怕的速度下坠,但是自己和天空的距离却没有拉开的感觉,仿佛这种速度感和无处使力的感觉是一种错觉。
有一种无止境下坠的恐惧感,但是这种恐惧感刚浮现的时候,我就发觉脚下触碰到了实地。
明明坠落的时候,是头下脚上的距离,可是当脚踏实地的感觉产生时,倏然变成了正常的头上脚下。
明明坠落时充满了速度感,可是脚踏实地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半点冲击力。
突然就站稳了,仿佛自己本来就这么站着。
我垂头看向脚下,那是一条由红色、绿色和黑色三种颜色螺旋交错组成的道路。不断向前后延伸的道路根本看不到尽头。只是,在刚站定时所面向的前方,本该由三种颜色构成的道路越是伸展,就越是融化到红色之中,在十分遥远的前方,螺旋纠结的道路完全变成了深沉的红色,宛如和天空连接在一起。
我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召唤的声音,它在道路的尽头等着我。它到底是谁呢?我这么想的时候,一个回答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意识中。
——江。
于是,我知道了,它叫做“江”。
那么,江到底是什么呢?是一件物品?一个人?一段记忆?我又一次想着,但这一次,答案没有出现,仿佛在告诉我,“江”就是“江”。“江”既是它的名字,也是对它的存在的描述,就像“石头”就是“石头”一样。
我开始沿着道路向前跑,想着,只要到了那边就能看到它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和它相见充满了渴望。
随着脚步的迈动,本来一片空旷的四周一下子变得多姿多彩。每当我跨出几步,就会出现一片新的景物,就像是自己不断地离开一个环境,又踏入另一个环境中。这些环境里有庭院,有公园,有黑暗的森林,也有高耸的大楼,有时自己进入了幽深的洞穴,下一刻又身处于某个四壁皆白的房间里。这些风景里还有除了我之外的人,甚至是动物和昆虫等生命,他们栩栩如生,但却像是背景一样,无法和他们接触,也不会被他们看到。
但是,这些不断变幻的环境并非每一个都优美怡人。有时我会听到令人恐惧的吼叫,那多在幽暗的地方。有时也会听到人类的惨叫声,可是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当我穿过类似医院的地方,我还看到了许多血腥残忍的景状。例如在没人的房间里,人类的尸体被剖开,肢体血淋淋的挂在铁钩上晃来晃去,隔壁房间传来电锯和剁肉的声音。又像是在一个满是古怪仪器的地方,人们被戴上电刑帽,在肉眼可见的淡蓝色电流钟不断抽搐,脸色痛苦扭曲。
这些或是美丽或是骇人的场景有的会勾起我心中熟悉的情绪,仿佛是自己曾经到过的地方,亲眼看到和经历过的事情,而有的场景则十分陌生,让我能够继续冷眼旁观。它们会令我悲伤、喜悦,也会让我为之感到痛苦。
在许多场景中——通常是在火烧云的黄昏,沉静的走廊,在风中摇摆的公园秋千,和滑梯下的石洞,幽暗的树林——在我的身边出现的人都是女孩,她们反复出现,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三个,全都在的时候,总共有六个。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这些场景就像是记忆中的某一刻,变得生动又清晰。看到她们在我的身边说话玩耍,我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怀念。她们说了什么,我是听不到的。她们有时会拉起我的手和我一起奔跑,只是我感觉不到牵手时的触感,在一片片空荡荡的感觉中,她们就像烟雾一样渐渐消散了。
我心有所失,可是很快,她们就会在新的场景中出现。
我有一种感觉,她们是一直在我身边的人,可我认不出她们。有的时候,我觉得她们的名字似乎呼之欲出,但终究还是记不起来。当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觉得短短几个跨步的时间过得太快。我想停下来,可是向前跑似乎成了一个惯性。女孩们就这么消失了又出现,出现了又消失。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能够分辨出她们的年龄来。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就像是我也同样变成了孩子。
女孩中只有一个年龄比我大一些,其他的人都比我小,这个大一点的女孩,也是出现次数最多的一个。在后来,就算是在那些不太可能会有女孩在场的场景里,我也总能在惊鸿一瞥间,看到她静静地站在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里注视着我。
场景中的其他生命,人也好,动物也好,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女孩的存在,仿佛她只是一个幻觉,一个倒影,或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就在这样诡异而安静的对视中,女孩开始长大,变了模样。她开始留起黝黑亮丽的长发,身材开始发育。可奇怪的是,有时显得瘦弱,让人想起整洁的病房,随风荡漾的窗帘,白色的茉莉花和纤细精致的钢琴;而有时又显得健壮,身体丰满又充满了爆发力,仿佛让人看到一头拥有美丽的皮毛和流线型的身段,却在时刻狩猎的豹子。与此同时,她的相貌也在不断变幻着。被她直勾勾盯着,就像是被无数的女性注视着。
这本该是诡异森然,令人发毛的景象,可我却并没感到惊惶。
和她对视,我的心情反而充满了平静宁和。
我继续向前跑,脚下好似麻绳一样纠缠在一起的颜色已经全部被染成深红色,血红色的天空仍旧距离我很远,而在更远的地平线处,它也仍旧和这条道路融为一体。这个幽灵般的女孩再也没有消失。
不久后,我穿过一片黄色的大湖,从湖水中伸出无数只手,它们杂乱无章地摇摆,像是在招呼,又像是在挣扎,仿佛要将我扯下去,变成它们的同类,可是我站在道路上,离最近的那只手也有十多公尺,紧挨着路边的手攀住路面,就像是要将湖底的身子扯上来。我一度升起拉它一把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我突然看到女孩,不,这个时候已经能称呼她为少女了,披着黑色的如同湖水一般光泽的长发,全身上下只有一套睡衣款式的吊带连衣裙,明明没有风,但薄薄的连衣裙却像是被风吹一样紧紧贴在她的**上。
半透明的衣裙下,隐约浮现身体的颜色和开始发育成熟的曲线。她的相貌竟然有些和近江相似,若是近江拿出照片让我看她少女时代的样子,我相信就一定是这副模样。她的肌肤白得不可思议,可是当我和她对视时,却发现她的眼睛和道路天空一样深红。
她就站在我的身边,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何时,如何过来这边的,在过去的无数场景中,她都只是藏在角落里。在以往的场景中,景物也好,动物也好,人也好,无论它们是和善还是充满恶意,于我而言都只是背景一样的存在,因为它们看不到我,接触不到我,我也一样无法触碰到它们。然而,当这位少女出现在身边,站在这条道路上时,我突然觉得她变得生动而真实,我应该向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