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也不相信那个女编辑，对吗？梧小姐……我们上次出现在同一个场合，还是她看着我们二人联手，阻止了如月君和极月君的纷争。我是说，竹令龙吟与冰杪星回。”</p>
“她是一个充满理想的好孩子。但同时，她不迷信理想。她深知自己的愿望有多困难，也知道在实现它的路上，铺设了多少荆棘。即便如此，她还是参与了九皇会……”水无君转头认真地看向卯月君，“你我都知道，人间总是需要她这种人的。他们具备那种……同时保留人类理性与感性的特质。”</p>
卯月君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p>
“但你也知道，若要走在正确的路上，人间更需要那位医生般的人。”</p>
“……他太侧重理性的那面。”水无君说，“这样会显得残酷。每个人光是面对第二天还要努力活着的事实，就已足够残酷。”</p>
“可是，你分明更相信他的选择不是吗？”卯月君像是在提醒，“你相信他能找到彻底杀死天权卿的办法，即便这意味着琥珀的存在也迎来终结。你的信任难以动摇，因为他是莫玄微的儿子。”</p>
“……”</p>
水无君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她必须承认，他说得没错。</p>
或许因为他们实在是认识得太久了。</p>
“我是个杀手，一直都是。我只会执行命令。”水无君再次看向那安静的孩子，“即使我相信谁能做到什么，在那之前，我也只能做自己。而杀手是没有自我的。”</p>
卯月君发出一声比先前更重的叹息。</p>
“唉……我太了解你了。很抱歉这么说，但，你始终是那位大人忠诚的伙伴。即便你并不盲信那位大人的命令，却始终盲从。因为你相信祂的‘绝对正确’。时间证明，祂的选择总有凭我们那时的眼睛无法勘破的道理。我们，和世人的命运，被牢牢地掌控着。”</p>
“那又何妨。”</p>
“你不曾想过亲自去掌控它吗？”</p>
水无君看向他的眼里带着浓郁的困惑。那种困惑无比真实。</p>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是说，我想，没有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都只是沿着叶尖滴落的露珠，顺着河道延伸的涓流，乘着风飘散的无根水。世人，你，我，都是如此。我们汇聚成洪流，奔入终末的虚无之海。然后，千百度地升入云端，从头再来。”</p>
“那么，那位大人呢？”卯月君问，“六欲天的夜摩天，也是洪流中的一缕吗。”</p>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p>
“也许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雨露，一模一样的鲜花，一模一样的羽毛。”卯月君上前两步，“但世上有千千万万的雨露，千千万万的鲜花，千千万万的羽毛。每个人都可以自诩独一无二，也可以令众生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但世上，一定没有真正举世无双之物。”</p>
水无君觉得，今日的友人显得非比寻常。昏暗而安静的室内，仅能听到微弱的雨声。隐晦、沉闷、乏味。莺月君不知去哪儿了，九方泽也陷入沉睡。一切都那么刚好，允许她与这数百年前就结下缘分的同僚叙旧。</p>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里蓬勃的落寞。</p>
“很遗憾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p>
“不，是我的错。我不能解释得足够清晰。”</p>
卯月君思索着，在床位来回踱步。他的脚步声不大不小，听上去有点像爪子轻轻拍打在地板上。水无君露出迷茫的神情，如烟雨朦胧。</p>
“你知道吗？我时常觉得你相信所有人，同时又不信所有人。但你的出身、你生前的遭遇，与你死后经历的一切——所有压在你身上的任务，将你塑造成了一定需要他人指引的模样。但你是聪慧的，所以你选择了迷信权威，也就是……那位大人。这正是你成为六道无常的原因。祂总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担任这种角色。”</p>
“这我倒是听明白了。”水无君点点头，“但我从未后悔。我希望此行你不是来批判我的。毕竟这就是我的存在方式……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p>
“我知道。但你看，除了阎罗魔大人，你还信着人间的人们。”</p>
你相信她的管家，坚守着最初的誓言，忠诚地陪伴在她身边。你知道他早就累了，但距离任务结束的那天，还远远没有到来。他也是顺从命运而活的，即便这与他“本心的承诺”背道而驰。他只是没得选。与你很像，让你找到一丝同感。你会希望他也能拥有自己休息的时间，倘若这一天能够到来，有那么一刻，你会觉得仿佛自己拥有一瞬的喘息。</p>
你相信她的朋友们，即便其中的一个孩子可能已经不这样认为。但至少，她们曾真正拥有过彼此最纯粹的感情。还有，那个不属于人类的孩子。虽然导致了如今的局面，但也并非应背负全责的罪魁祸首。由同情与理解产生的悲剧，如家人毫无道理的爱般无可辩驳。</p>
你相信她的家人，即使如今陪伴着她的、与她血脉相连的仅有一人。即使爱早已在利益的驱使下，变质成谁也认不出的模样。不如说，建立在以生存这般曾经的需求下，由此诞生的爱才最为真切。它早已化作监牢铁壁，唯有你能看出它曾经的模样。</p>
你相信梧小姐，相信她拯救这孩子的心是最为真诚的。你所不信的，只是凭她的实力，尚不能做到她所希望的奇迹。但这份理性所支撑的心意是真实的，它难能可贵。</p>
你相信莫医生，相信他终归能找到合适的解脱之法。也许需要时间，但你我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可他没有太多，你更不能明目张胆地提供支持。这令你为难不已。</p>
水无君不明白，这半妖到底如何将自己看得透彻。</p>
没什么可反驳的，她只是呆呆地站着，望向床榻上枯瘦的躯体。</p>
此时，卯月君却伸出了手。</p>
“你也可以相信我。”</p>
“相信你……什么？”水无君不解，“也许你说得没有错。但，和我一样的你，又能做些什么？”</p>
“除那两人之外的第三种选择。”</p>
“第三种？”</p>
“至少我们不能让这孩子痛苦地死去。”阴影下的卯月君这样说道，“你我可以选择同一条路……保全法器。我知道叶月君找过你，但你似乎并没有做出选择。”</p>
水无君静静地凝视他。</p>
“我明白了。你和神无君，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从什么时候开始？岁暮胧师死去的那一刻？”</p>
“更早前。”他说，“为了阻止‘降神’对人间造成灾难性的影响，他，还有与他志同道合的六道无常，致力于寻找毁灭法器的方法。连凉月君也加入他的麾下。”</p>
“……”</p>
“到那时，虞小姐必死无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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