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桃华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说郡王府修缮时的贪污事件,不但让西北军拿到了几十万银子,还拉了好些官员下马。再比如说昨天的射猎,那个姓于的金吾卫指挥使丢掉了官职,被人取而代之。于是这一切,都是他和皇帝一起演的戏吗?
沈数微微一笑。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一切已尽在不言中了。
桃华觉得昏头昏脑的,一瞬间她有很多想法,可是第一个冲口而出的却是:“那为何——”为何还要娶崔家女呢?皇帝可以帮他把这婚事取消啊。
“什么?”沈数有些疑惑。
“没什么……”桃华其实很想能有机会去给崔秀婉诊一诊脉。那天疑心崔秀婉有孕之后,她又想了想,却又发现了一处疑点,就是崔秀婉看起来——好像还是处子!
女子是否破事,还是能从面目步态甚至脉象上看出来的,但这项功能在桃华那个时代已经是没用的了,所以爷爷只是提了提,并没有仔细教桃华。桃华当然也没有仔细学,因此在这上头是个半吊子,以至于看着崔秀婉只觉得模棱两可,不敢下结论。
不过还没等她找到机会,就要被皇后一脚踢到疫区去了。
“就是觉得,你受了很多委屈……”
沈数笑得微苦:“其实皇上也还委曲着呢。”九五之尊难道就没有烦心事了吗?难道他的皇后是他愿意娶的吗?难道他的宠妃是他真正想宠爱的吗?就连他的孩子能不能存在,都不是他说了算的。更不必说他身边的那些人,有几个是能真正信任的呢?偏偏,他就算明知不妥,也不能动他们。
就说太后吧,她是皇帝的嫡母,又是皇帝的养母,没有她,皇帝就不可能继位,所以在某些时候,她比手握大权的于阁老还要难对付,因为她代表着一个孝字。所以即使皇后在她的默许之下残害皇嗣,皇帝现在也只能忍。
桃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孝道的苦,她也是尝过的。如果不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又怎么会到最后跟家里断绝了来往呢?更何况这个时代,孝字比山还重呢。太后是皇帝的嫡母,更是沈数的嫡母,她压着皇帝,也一样压着沈数,而且更沉重。
“王爷,纸条已经让人递进去了。”初一出现在屋门口,“这里的东西也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蓝田县离长安不远,马车疾驰,在蓝田与灞桥两县接壤之处,他们遇到了第一批前来的惠民药局之人。
“蓝田县令已经着人将发病之人都圈了起来。”来迎接他们的是惠民药局副使,一脸惊慌的模样,在一行人中使劲地找,“郑院使呢?他老人家没来?”
“蒋姑娘代郑院使前来主持治疟一事。”沈数神色肃然,唰地展开圣旨,“蒋院判是皇上亲封,尔等都要听从蒋院判指挥,若有懈怠不从,立斩不饶!”他身边几名侍卫立刻将腰刀齐齐拔出一半,雪亮的刀锋令人不寒而栗。
“蒋院判?”副使脸都青了。皇帝这是开玩笑吗?派了个小丫头来,这是要让他们都死在这里吗?
桃华并不理睬副使的目光,从马车上下来:“县衙的人来了吗?”
“来,来了——”一样呆住的县丞这才找回舌头,“蒋姑娘——不,蒋院判有何吩咐?”天哪,他们还能保住命吗?
“你现在立刻去组织些人,将各处的水洼用土填平,各家房前屋后,树上有洞的地方也用黄泥抹平。”桃华回头望望,她要的东西怎么还没送来。
“做,做什么?”县丞莫名其妙。
“灭蚊。”桃华明确地说,“立刻晓谕各家,必须灭蚊。此疟症正是蚊虫叮咬所致,因此杀灭蚊虫,才能让未病之人不再染病。”
“蚊虫?”副使也是学过医术的,一时只觉得荒谬,这丫头片子到底懂不懂啊,“这不可能!疟症乃是疟邪入体!今年雨水多,草木腐烂生瘴,瘴又生邪,因此才——”
桃华打断他:“别胡说八道了。有人气之地不会生瘴,雨水多蚊虫便多,所以疟症才传播得快。你与其在这里废话,不如赶紧去办事!县里可有黄花蒿?让识得药材的人去找,要新鲜的黄花蒿。另外,这些措施都要告知洛南县,让他们一体照办!”
副使挨了胡说八道的评语,气得满脸青紫,但看见沈数手里的圣旨,以及侍卫们凶神恶煞的模样,又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忍气道:“疟疾非同小可,若是耽误了疫情,死的可是万千百姓!”
他背后却忽有个衙役小声道:“我叔叔家里好像就是被蚊子咬了之后才得的疟症……”
他不懂医术,但这位蒋院判这么一说,他倒想起来了。他叔叔家住得地势低,今年雨水大,房前屋后的蚊虫甚多,家里八口人,倒有六口得了疟症。其中两个成年人身体好,但是四个半大孩子却都倒了。
那时候疟症尚未爆发开来,家里也只是延医诊治,他曾经去看过一次,几个孩子身上都有蚊虫叮咬的红包,说是跑到草里去玩了。邻居说是去水边撞了疟鬼,但现在听这位蒋院判的说法,好像也有道理呢。
“真的?”县丞现在也是焦头烂额,有人来指挥,总比自己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好。他虽然也觉得这位女院判不靠谱,但心里其实还是希望她靠谱的——这种时候谁都想有个希望啊——现在听这衙役这么一说,倒巴不得是如此,连忙道,“既这样,下官立刻就带人去办!”
桃华点头:“所有人都要仔细蚊虫叮咬,最好将头脸都遮一遮,家中烟薰,以防再病。”
副使忍不住道:“那已经病了的人呢?”他们第一批人过来,已经开了药汤,但效果并不好。
“所以才让人去搜寻黄花蒿。”桃华看他一眼,“你们用的什么药?”在晋代的《肘后急方》里就记载过,青蒿为治疟之药,但其实真正起作用的是青蒿素,偏偏中医所说的青蒿里头并不含青蒿素,真正有用的是黄花蒿,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臭蒿。
“黄花蒿?”副使有点莫名其妙,“不是应该用青蒿么?《肘后急方》里说——”
桃华打断他:“你们用的是青蒿?”
“这——”青蒿这玩艺儿实在太便宜,从中根本无油水可捞,惠民药局还真的没有准备多少。
“怎么?”桃华看他突然不吭声了,有些莫名其妙。用或者没用,很难回答?
副使头上开始冒汗了:“此药——并未曾料想会有疟症……”
桃华没听明白,沈数却明白了:“惠民药局根本没有准备青蒿是吗?”这里头的猫腻他也能猜得出来。
副使汗冒得更多,开始想着怎么推卸责任了:“此事,此事并非下官负责……”
“算了算了。”桃华没时间跟他磨嘴皮子,“立刻着人去找!”黄花蒿是常见植物,就是当地也应该能找到的。
沈数冷冷地看了一眼,把这副使记在了心里。现在没时间找他麻烦,等事情办完了再算账。
“我先去看看那些病人。”桃华把帏帽往头上一扣,回头看了一眼沈数,“你也戴上帽子,走。”
蓝田县令动作还是比较迅速的,已经在县城外面圈出一个村子,将病患全部送进其中,又派人在县城里日夜巡视,但有发病的就送出去。然而问题在于送进去的人根本治不好,就等于是圈起来等死,以至于百姓惶恐之极,即使有发病的也千方百计隐瞒。于是县衙拼命地抓,百姓惶恐地瞒,还有已经送进村里的想逃出去,搞得一片混乱。
桃华还没进村子,就听见里头有隐隐的嚎哭哀求之声,还有衙役将几具尸体抬出来,送到村子后面去。那里大概是焚烧尸体的地方,风吹过来都带着股焦臭味。
蓝田县令已经焦头烂额了,听见太医院派了院判过来,如同捞到救命稻草,待跑出来一看却是个女子,顿时傻了眼。桃华没时间跟他解释,先进了村子。
得病的人都被关在房中,村子里简陋,有些人就直接躺在地上,还有人扒着门喊叫,想要出去。看门的衙役才一开门,桃华就险些被一个冲出来的人撞倒,幸而沈数在旁边,一把拎住了那人。
“我没有得疫病,我没有得疫病!”那人拼命挣扎,冲着后头的蓝田县令大声喊叫,“大老爷,我真的没有得疫病啊!”
桃华示意沈数把他按住:“你不要激动,我给你看看。”
“什么?”那人是个中年汉子,浑身脏得跟在泥里打过滚似的,被沈数大力一按,又发现眼前说话的居然是个年轻女子,不由得呆住了。
桃华伸手就解开了他身上的破褂子,在一众衙役们倒抽冷气的声音里,开始按他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