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家几个媳妇儿,要说门第就数柴氏最高,她家讲究也多,还最爱这个救命女婿。
那真是柴家满门的荣光与尊严,都要靠崔二典这个有前程的女婿给寻找回来。
他老丈人有多讨厌常伯爷,就有多稀罕这个女婿,如此他一出来,柴家的婢仆便抬着敞轿,呼啦啦围上来七嘴八舌喊姑爷问好,又扶娇闺女一般的把这女婿护上轿。
老柴家这敞轿做的十分大,八人抬,上面坐了三个人也不拥挤。
崔二典坐下,取了一个削好皮的果儿,边啃边探头问胡有贵跟管四儿道:“怎么着?今儿就跟我回去呗,我丈人家明儿有戏酒,请的是南边的班子,晚上咱一起再下个香汤?”
胡有贵跟管四儿却一起摇头,他俩今儿都换了文士衫,打扮的那叫个斯文。
管四儿就打开折扇,故作矜持的瞎呼扇几下笑眯眯的说:“不去!皇爷赏给瑞安先生新宅子也请酒,我跟哥哥学士巷子吃酒去呢。”
如此,他们兄弟几人告别,热热闹闹的长刀所衙门口就恢复了安静。
陈大胜坐车回到郡王府,一进门自然先问媳妇儿在哪儿,门房却说,家里把老太太接来了,老太太又带了一大群小鸡小鸭来,现下正跟郡王爷在后面景新园呢。
景新园那地方,是前惠王修身养性,弹琴参禅的地儿。
陈大胜一进去,便听到阿奶正用她特有的确定且高昂的调儿,正教训爹道:“我说啥了?你们总说没事儿,没事儿?这是没事儿,一眼照顾不到就完蛋了!你就不是个过日子人,带的她现在也成了这样了,你自己不过,你把茜儿也带坏?”
老太太说完,还鬼鬼祟祟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从前白吃白喝,那是旁人家的,现在你吃自己的,咋就不会过了呢?”
佘青岭满面是笑的蹲着,手里还捂着一个鹅黄的小鸡雏儿,那小鸡叫的软绵,老太太就训人训的吐沫横飞。
“你就说吧,你这么大的院儿,你干点啥不好?养点鸡鸭还能吃个蛋儿呢,你种菜?你是个主家爷,种这么些能吃的完么?谁又敢吃你的菜?还有那边,就满院满院破树苗子,那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看点绿,你是疯了不成?”
佘郡王不敢吭气,陪着笑的放下小鸡又握住一个小鸭,心想,真好看啊,明儿让他们预备东西,他要画画儿。
七茜儿坐在不远的榻上做鞋,一边扯线她就一边笑着说:“奶,还得是您说他,我说就没用!那我都说了,这么大的院儿呢,还不如开出几亩地,土这么肥,地力这么厚,那随便一收拾,明年咱家从上到下吃的都有了,都不必外面买去呢!”
老太太能听不出个好歹?她回嘴就骂:“臭丫头你笑话我?”
七茜儿可不怕她,举起自己手里的鞋梆就说:‘咋,还不让我讥讽?您看看我过的这日子吧!伺候了老的小的,我还得给宫里的做鞋,我这是上辈子欠了谁了?”
她这一说,院子里气氛便一凝。
却也不怪七茜儿生气,主要宫里的郑太后,自打佘青岭不愿意呆着了,要出来了,她就忽转变了方式,硬是打发人来说,去岁她生辰,那不是近亲家的宗妇都要送几色针线孝敬么。
七茜儿针线可一般,她开始还不预备送,人家就派了姑姑来家里唠叨,话里话外就是她年纪很大了,骨血亲也没几个了,她又什么都不缺,做姨姥姥的就想穿甥孙媳妇一双鞋。
等到那鞋勉强做好送到宫里,太后立刻就穿上了,竟是丝毫不顾忌七茜儿是守孝之人,甚至还在皇后,宫妃,大臣家眷面前夸奖,真就直说这世上只有青岭儿媳妇给哀家做的这鞋最舒服,旁人的针线皆不如她。
从哪之后,那老太太非七茜儿做的鞋不穿。
你让七茜儿怎么办?便是佘青岭再腻歪郑太后的小九九,人家求的不多,也不给你找麻烦,也不让郑家讨厌你去了,我就穿你一双儿媳妇鞋怎么了?
好歹,这也是大娘娘啊,是天下人的母亲。
老太太扶着佘青岭的手站起来,用手一驱赶,几十只小家禽就冲出去把郡王爷刚养出来的小菜苗叨的一干二净。
老太太也不用人扶着,就径直走到七茜儿身边坐下说:“嗨,你也甭抱怨,你就这命。”
她这样一说,七茜儿便生气了,她把那鞋往簸箩里一丢,颐指气使的指着点心盘子就对佘郡王说:“爹!”
佘青岭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家是利落的给儿媳妇把点心端过去。七茜儿就挑了一块摸样最好看的塞嘴里,一边吃,一边又拿起针线认命的飞针走线。
老太太就用手点着她额头骂:“你就不知足吧,你爹哪儿欠你的了,做双鞋还瞎咧咧,我也老一回,咱凭良心说话啊,那就是个可怜人知不知道?”
七茜儿也老一回,闻言便撇嘴哼了一声。
佘青岭找到撑腰的了,便躲在老太太身边吃豆儿,捎带用脚扒拉满矮塌边上拉粑粑的鸡雏鸭苗,丝毫不觉着讨厌。
老太太拿着簸箩里的鞋垫走针,一边缝一边说:“将心比心,她那一辈子也没有个亲生的血脉,要说命好命歪,她还真不如我,我好歹还有你们几个呢,她有啥?养个儿子还是旁人的,面上情谊,那心里得孤单死,谁这辈子还没个想不开的时候,魇进去不想出来的地儿?”
穿着侍卫服饰的人从郡王府的长廊匆匆而过,远远陈大胜看到他,便悄悄站起来,走到院子门口接了他手里捧的一叠卷宗,又坐在廊下慢慢翻看。
老太太还在那边说呢:“……人家又不傻,傻了也养不出皇爷那样的儿子来,你们说对吧?”
佘青岭两腮里鼓鼓囊囊的点头:“恩~!”
“什么都没有的人才会抓住一样东西,死她都不会丢开,是吧?她啥也没有了,就剩下个娘家了,如今便是老郑家是堆儿粑粑,她也得拿香料成年熏着,还不许大家说,对吧?”
陈大胜闻言抬脸插话:“奶,我爹是我爹,可不是她手里哪样的东西。”
佘青岭就笑着往嘴里丢豆儿,啥也不说。
自己这俩崽子都生性,那脾气上来就狂野的狠了,反正不许外面说自己一句不好。
他就听属下说过一件事。
前些日子家里整理院子,茜儿眼界不到,根本不信任商家报价,便是一枚钉子,她都要赶朝廷初一十五定点的铁市,要挨家问一枚钉多钱?
那次也是,茜儿去问铁货价格,就听到几个外地商人议论自己,说一个太监还好意思出来做郡王……
其实这样的闲话,何尝有一日休止,若是在意那些闲话,他早就死的不能死了。
谁能想到呢,这丫头硬是一声不吭的听了全场,还笑眯眯的采购好了东西,没事儿人一样走了。
等晚夕铁市散了,这丫头就带着婢仆悄悄尾随,又给人家套袋儿,拖到没人处,命那五大三粗的婆子,使那捣衣裳的锤儿狠打了一炷香的时间。
还打了不是一次,一到初一十五铁市开市前一日,这几人必要挨打。
这不,那几个嘴贱的也知道得罪人了,如今正在卖铺面宅子,预备外地讨生活去。
佘青岭这一辈子,就从没有被人这样仔细保护过,他心里甜的很,只茜儿当没有这事,他就暗自美滋滋,私下里给她定了好些出孝戴的头面首饰。
老太太还说呢:“……她让你做鞋,也不过就是讨个关系,想跟你拉一根面熟的线儿,就像你四叔,哎!他也是~粑粑呗!”
老太太提起这个词儿,就有些难受,她扒拉了一下身上的小绒毛叹息:“我知道他不是人,也知道他牲口,我能咋的?塞我肚子里,再给他屙出去……”
“……咳咳咳咳咳……”
可怜佘青岭,一代名士,满门忠烈之后,当朝隐相,皇帝表弟,太后外甥,新封的瑞安郡王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直刚刚说屙这个字眼儿。
他就一颗豆子入了气管,陈大胜丢开卷宗蹦过来就一顿拍,其余人围上去集体拍。
老太太可不知自己说话有多么大的威力,她还埋怨呢:“你这孩子,多大人了,瞧这点出息呦,吃个豆儿都能给卡住了,赶紧饮饮水。”
如此又呛到了。
燕京本地喂牲口水喝,一般就说,你把那驴儿饮饮,都出了一天力气了。
一家人围着佘青岭团团转,等他倒腾过气儿了,老太太才不会学皇爷那套,喊一声,快喊御医!!!
她就上手打,使劲拍了几下出了气,才狠狠到:“你脑袋上是眼睛!还是瞎窟窿?吃东西都看进路儿?你说你能干啥?”
说完一盘腿儿,她坐在榻上继续唠叨:“你四叔,他就是再牲口我能咋?我都想好了,明儿我死了,我总要跟你们说,你们四叔早晚讨饭去,你们几个不看僧面看佛面,路过好歹给他舍个馍吃,甭让他饿死了,奶就瞑目了。”
陈大胜吸气:“奶!你说他干啥?”
老太太理直气壮一扭脸:“我没生他我就不提了,哦,呸!我是说,那宫里的跟我一个心思,就想着……好歹也是当你亲人一般待过,就为这双鞋,他家有难了,你们可不敢踩去,这样她蹬腿瞑目儿了……”
七茜儿丢开簸箩,上手就去捂阿奶的嘴:“啊啊啊~奶,奶!祖宗,明儿我蹬腿儿还不成么,隔墙有耳的……”
佘青岭在一边都笑的不成了,实在不能听下去,他就忍着笑站起来蹭到儿子身边,拿起老卷宗就问:“这是什么?”
陈大胜站起来,就吸吸气道:“嗨,还不是小七最近那毛病,动不动就心口疼,皇爷都问过几次了,也看了好些先生,就谁看都没毛病,他总疼着也不是个事儿……”
佘青岭将前朝《礼部要辑旧稿》丢在一边,扬扬眉:“小七儿那毛病,跟这些前朝举子集仪又有什么关系?”
陈大胜就拿起他丢开的那本,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认真说:“小七儿前几日跟我说,此乃他生身之父。”
佘青岭刹那二目圆睁,好半天才低声问:“鹤召书院?赵东津~是七儿生父?”
说完,他却想到什么一般,歪着头,看着陈大胜难以置信道:“不,不会吧?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情?”
陈大胜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爹,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也就是一猜,小七他们也不知道我在查,啧!这也是灵光一闪,那不是前几日他半夜犯症,我让人拿牌子寻御医去。二典回来就跟我说,国子学的掌院大人也送帖了,说宫先生也犯了一模一样的毛病,就没来由心疼……”
佘青岭更惊了,他倒退几步,陈大胜却看着地上跑来跑去,鹅黄黄的鸡雏儿说:“这事儿太玄,可我却是相信的,您不知道,我~我亲哥没了那天,我也不知咋了,就整日子坐卧不安,干啥都干不到心里去……后来他们告诉我,昨儿你哥没了。”
亲爹没了那日,他也是没来由的就心里就堵得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