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怕尹相思受不了长途跋涉的颠簸,梵越吩咐马车一再放慢速度。
尽管如此,尹相思还是吐得昏天暗地,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梵越看得心疼,“小七,要不咱们还是过些时日再回去,你这个样子如何吃得消?”
“不用管我。”尹相思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漱了口,倚在他怀里,虚弱地摇摇头,“我昨晚做梦不好,必须尽快找到我爹回去与我娘复婚,否则我就这么出嫁了,留我娘一个人在府上我不放心。”
“乖,听话,咱们到下一个城池的时候直接找家客栈歇下,只要能让你调养好身子,便是住上几月都不成问题。”梵越拿了个引枕过来垫在自己腿上,让她靠得舒服些。
尹相思噘着嘴,“住上几个月,你倒是说得轻巧。”
她可不想在中途耽误这么长时间。
梵越无奈,“咱们原先不是说好待你肚子里的宝宝满三个月再走的么?为何你突然改了主意?”
“你不懂。”尹相思有气无力地道:“我如今已是出嫁的人了,虽然那些时日还能陪在我娘身边,可我感觉得到,她内心是很孤独的,我爹不在,不用想也知她肚子里有多少苦楚,我之所以要坚持提前走,就是不想我娘一个人形单影只,只有我们早日出发先去找我爹让他回东璃,我娘才能有个依托,我也能放心地随你回西秦了。”
见梵越皱眉,尹相思继续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得很,我说不妨事,那就不妨事,不过是孕吐而已,再过段时日就好了。”
梵越还是不忍,“那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一会儿我下去买。”
尹相思摇头,“不用了,我什么都不想吃。”
到达驿站的时候,天色近晚,尹相思懒散地斜靠在圈椅上,梵越亲自给她备沐浴的温水。
自打启程的一天起,但凡是关于尹相思的事,梵越必定亲力亲为,一是怕丫鬟们不够细心,二则是为了杜绝有人趁机下毒谋害。
虽然这几个陪嫁婢女都是永安大长公主身边跟随了多年的丫头,但梵越还是无法全部信任她们。
更何况,他本就乐意亲自伺候自己的小妻子。
试了水温,又投放了对孕妇有益的性温和药材在里面,梵越这才回房来,笑嘻嘻道:“小乖,沐浴的水已经可以了。”
尹相思慢慢站起来,梵越生怕她一个不稳踩空了,赶紧过来扶着。
她困极,走路都是闭着眼睛的。
梵越见状,索性弯下腰轻轻将她打横抱起来,嘴里道:“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浴房了。”
尹相思闭着的眼睛没睁开,嘟囔着问了一句,“沉不沉?”
梵越挑眉含笑,“整个家都抱在怀里,你说沉不沉?”
尹相思双手自然而然搂着他的脖子,脑袋又往他怀里歪了歪,轻嗤,“油腔滑调,你仔细宝宝将来不认你。”
梵越笑出声来,“宝宝不认我不要紧,宝宝他娘认我就行了,大不了,我再和宝宝他娘多生几个,总有一个是认我的。”
尹相思实在困,眼皮都睁不开,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软软的贴紧他,任由他抱着去往浴房。
推开门,梵越走进去,动作轻巧地脱了尹相思的衣服再将她抱进浴桶里坐着。
即便是到了现在,她依旧还困,尹相思没有过多精力去想其中蹊跷之处,只懒洋洋地把脑袋往旁边一歪,打算先睡上一觉。
梵越失笑,拿起木瓢舀了温水从她身上淋下去,又取了香精往她身上轻轻涂抹。
这一路上,梵越都是这么伺候她的。
尹相思早就习惯了,所以放心大胆地睡着。
这种心爱的人伺候的感觉,她觉得特别暖心。
梵越才洗到一半,尹相思突然觉得下腹一阵疼痛,她眼睫颤了颤,双眸猛地睁开,整个人因为疼痛而蜷缩起来。
赫然发现不对劲,梵越脸色大变,忙扶住她不让她滑下去,“小七,你怎么了?”
“梵越,快……抱我出去,我肚子疼。”尹相思双手捂着小腹,一张脸微微扭曲,脸上痛苦万分。
梵越心中大骇,马上将其从水里抱出来胡乱穿上衣服往房间飞奔而去。
尹相思疼得落泪,一声接一声地痛呼。
“来人!马上去请大夫!”梵越焦急不已,看着尹相思痛苦的样子,恨不能受罪的是自己。
“小七,再忍一忍,大夫马上就来了。”
“梵越,痛,我好痛。”尹相思一双美眸里全是水色,死咬着牙关,艰难说了一句话。
“来,咬我的胳膊。”梵越一揽袖子,将手臂递过去,“使劲儿咬。”
尹相思本想摇头,奈何下腹的阵痛再一次来袭,且比先前更厉害,几乎把她五脏六腑都绞碎了,她痛喊一声后狠狠一口咬在梵越的胳膊上,很快就咬得满嘴血腥。
梵越此时根本感觉不到手臂上的疼痛,只知道她痛一分,他心里头就疼上数十倍,像被人活生生剜下一块肉。
尹相思一边死死咬住他的胳膊一边落泪,下腹突然有暖流出来,她脸色一白,颤着手伸进被子去触摸了片刻,再伸出来时只见满手的刺目鲜血。
“孩子……”尹相思狠狠推开梵越,染血的手攥紧被子,大哭,“我的孩子……”
“小七,你先冷静点。”梵越被尹相思那满手的鲜血吓得不轻,心痛如割,可他更知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先失了理智,否则会让小七陷入更绝望的境地。
“梵越……”这个时候,尹相思只想哭,她死死咬着唇,将下唇咬出了鲜血,与先前的满嘴血腥混在一起,看得人心疼不已。
外面突然有衣袂掠过的声音,房门被人大力一脚踹开。
梵越猛地转头,就见到来人正是尹相思的父亲,薄枢。
尹相思被疼痛折磨了半条命,鲜血浸湿了床褥和双腿,触目惊心。
她偏头,见到薄枢正疾步走过来,她扯了扯嘴角,脑海里想着这是不是自己死亡前的最后幻觉?
“爹……”
见到父亲来了,她更觉得委屈,才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岳父,您怎么来了?”
梵越站起来,满面惊讶。
薄枢抬手,言简意赅,“此处过分危险,不宜久留,你速速将小丫头的衣服穿好顺便封了她的穴道,我们得尽快离开驿站。”
岳父大人发话,梵越连思考都不用,直接照做,没多久抱着被点了昏睡穴的尹相思出来。
薄枢从他怀里接过尹相思,沉声道:“跟上我,速度要快!”
说完,抱着尹相思以高绝的轻功飞出了驿站。
梵越翻找了几套尹相思的衣服抱在怀里,快速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两人不知在林子里用轻功窜了多久才终于见到前方有光亮,待走近了,梵越才瞧清楚那是一排小木屋。
薄枢直接抱着尹相思走了进去,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动作利落地取出银针来扎了她几处大穴。
梵越脸色惨白地望着昏迷不醒的尹相思,满心自责,“我就知道,我们不该这么早就出发的,都怪我,若是我肯坚持不让她这么快出发……”
“不关你的事。”薄枢道:“你们被人暗算了。”
梵越呆若木鸡,“什么!”
薄枢道:“这件事稍后再议,你去外面取温水进来,一会儿给小丫头好好洗身子。”
这句话虽然说得隐晦,梵越却马上就反应过来,“岳父,小七她如何了……”
“小丫头暂且无性命之忧,孩子……却是保不住了。”薄枢收回为尹相思扣脉搏的手,转过头来,脸色阴沉而晦暗,眉心隐着一触即发的滔天之怒。
孩子保不住了!
心神狠狠一震,梵越险些没站稳,他深吸一大口气,红着眼眶马上跑去外面的火炉上倒了温水端着进来。
还好。
虽然孩子没了他也难受,可毕竟小七保得了一条命,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小七好好的,他们将来还能有很多很多孩子。
梵越如今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了。
薄枢站起身,嘱咐,“一会儿仔细些,要彻底弄干净,否则会落下病根的。”
梵越双眼赤红,音色低沉,“我知道了。”
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梵越看着尹相思惨无人色的脸,心中痛极。
一直忙活到半夜,后面的水才终于清了。
倒了最后一盆水,梵越坐在床榻前,把尹相思冰凉的手拉过来焐在掌心。
薄枢站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事实上,从你们出发到现在,我一直都走在你们前头不远的地方,目的就是想亲自把我的女儿送去西秦交到你们楚王府,奈何中途生了变故,突然杀出一群黑衣人来,明显冲着你们夫妻,我把那些人引开后与他们恶战了一场,那些人倒是落荒而逃了,但我没想到他们会提前用纱网包了大量红花投进驿站水井里,驿站厨房的人打水的时候看到纱网包自然不会深究里面是什么,直接拿出来就扔了,但红花已经在水井里浸泡过,药性全部溶在水里,厨房取了这种水去烧饭,没有身孕的人吃了无事,但小丫头是怀了身子的人,且正在最关键的头三个月,自然受不住,所以孩子流了。”
“可恶!”
梵越深深皱眉,“到底是谁要这样暗算我的孩子?”
待回到金陵,他一定会想办法将这个幕后之人揪出来亲手宰了!
薄枢沉吟,“这就得看,你曾经得罪过什么人了。”
梵越咬着牙,“我唯一正面得罪过的,只有穆王顾乾,会是他么?”
顾乾上一次就害得他身中剧毒,若这一次小七流产与顾乾有关,那么待他回京,他誓要手撕了顾乾!
“说不准。”薄枢摇头,“或许是旁人也不一定。你先看着她,我去这附近的村落买几只鸡来,小丫头身子虚弱,需要好好补补。”
梵越心怀愧疚,“劳烦岳父了。”
薄枢心情也不大好,“小丫头是我亲生女儿,为她做这些,都是我这个爹心甘情愿的,你既是我女婿,那就是一家人,往后别再说两家话了,如今照顾她,让她调养好身子才是大事儿。”
梵越点点头,目送着薄枢走远。
他转过身来,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瞬不瞬看着尹相思,唯恐她突然停了呼吸。
第二日,尹相思是被渴醒的,她睁开眼时瞧见梵越坐在她床榻前,神情憔悴,双眼布满了可怕的血丝,一夜之间,他好像清瘦了一大圈。
“梵越?你一夜未眠吗?”尹相思嘶哑的嗓子发不出多大的声音来,出口才突然想起昨夜之事,画面定格在满床血污那一幕上,她如今不敢掀被子,只是怔怔看着梵越,“我们的孩子……还好吗?”
说着,眼泪就要涌出来。
梵越抿唇不语。
尹相思将手掌覆上小腹,那里已经没有了往日宝宝陪伴她的感觉,她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一瞬间泪如雨注,尹相思身子不停地颤抖。
梵越忙站起身坐到床上,手臂轻轻揽住她纤瘦的腰身防止她倒下,尽量挤出笑容来,温声道:“小七别哭,不能哭,会哭坏身子的。”
尹相思怔然,梵越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们的孩子……没了,是吗?”
纵然心中有了答案,她还是想亲口听他说出来再确认一遍。
梵越缄默片刻,笑说,“你看,我们俩都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生。”
“我不要!”尹相思忍不住直接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捏紧拳头捶打梵越的胸膛,“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梵越,你想办法找回来!我盼了这么久的孩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小七。”梵越顺势搂住她,“别难过了好不好,等你调养好了,咱们回到金陵还有的是机会生养。”
尹相思不依,还是痛哭。
梵越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乖,听为夫的,你如今与坐月子一般无二,不能哭,不能太过悲伤,否则将来会落下一辈子都医治不好的病根。”
“梵越。”抬起朦胧泪眼,尹相思死死咬着下唇,“是不是因为我执意要赶路,所以孩子才会没了的……”
“不是。”梵越摇头,柔声宽慰,“与你无关,是我们遭了人暗算在水井里投放红花。”
“为什么?”尹相思眼泪涌上来,“到底什么人这样心狠,连我还未出世的孩儿都不肯放过?”
梵越没说话,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乖,别哭了好不好?”
一手指着心脏位置,他道:“你一哭,我这里就疼,真的好疼。”
尹相思强行把眼泪逼回去,扑进他怀里低声呜咽,现如今,唯有他的怀抱能让她感觉到丝丝温暖了。
“别怕,为夫会一直陪着你的。”梵越突然笑道:“你若是还觉得生气,就狠狠揪为夫的耳朵,好不好?”
尹相思本来已经止住了泪,听他一说就更想哭了。
孩子没保住,她相信梵越比她还要难过,可他从昨夜撑到了现在,一直没合眼地守着她,如今还得说好听的话来安慰她。
看似他好像对此事毫不上心,可尹相思感觉得到,他心里是痛苦万分的。
“小丫头。”外面传来一声欣喜低唤。
尹相思慢慢抬起头来,见到薄枢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爹?”
尹相思的声音很虚弱。
“来,先把这汤喝了。”薄枢走近,缓缓将碗递过来。
梵越伸手接过,用汤匙舀了吹冷凑到她唇边。
尹相思本就是被渴醒的,此时闻到香气扑鼻的鸡汤,她吞了吞口水,张嘴小口小口喝下。
梵越极有耐性,一勺一勺地喂。
“不要了。”才喝完半碗,尹相思就摇头。
“乖,再喝点。”梵越声音轻柔,见她这样单薄瘦弱的样子,眸底满是心疼。
尹相思抿唇看他一眼,又重新张开嘴巴喝汤,直到一碗汤见底,他才笑着收了手,掏出锦帕轻轻替她擦去嘴角汤渍,又把薄枢备好的防风抹额箍在她头上,嘱咐,“这段时日,你都不能出门吹风,不能随意下床走动,你要做什么,唤我就是,我会一直在。”
尹相思喉咙口哽咽了一下,一双眸溢满水光,定在梵越那张憔悴不已的俊脸上。
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从前对待感情过分幼稚,遇到问题只懂逃避,不懂得如何直面并解决。
如今想来,其实不管她如何躲,如何闹,他真的一直在,一直在纵容她。
“梵越。”
心中难受,尹相思便也顾不得薄枢还在房里,再一次扑进梵越怀里。
薄枢冲着这二人无奈地笑笑,转身走了出去。
梵越抱紧她,“乖乖的,不能哭,待你好了,咱们就启程回金陵,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