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导溃兵,撤进城中,快。”
杨廷麟当机立断,下达进城命令。
现在还有机会进城,等鞑子兵靠的太近,就是想进城也进不去了。
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什么天子仪仗,谁还理会什么皇家威严?代表新皇尊严的仪仗被丢弃的满地都是,被如潮水一般的败兵踩踏而过……
“快速进城,阻挡者斩!”杨廷麟伸手腰间,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带刀,胡乱捡起一把残刀在风中挥舞,指挥手下人等让溃兵进城。
满眼都是狂奔逃命的人群,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到底有多人逃进城中,谁也记不清楚。
汹涌的人潮当中,卢九德一骑飞奔,几乎是一头马上撞下来的,喘着粗气对杨廷麟说道:“赶紧奏明圣上,组织城防,赶紧,这里我来应付,要快……”
杨廷麟当然知道眼下是何等的紧急,一句话也不说就带着仪仗队进城:“都给我上城墙,快,派人禀报万岁,火速增兵……”
能逃进城中就可以换得喘息之机,能进城就成暂时活命,城门已经成为溃兵的生命之门。
在溃兵们不顾一切奔往城门的时候,身后的辫子兵也玩儿了命的狂奔而至。
汉儿的大军已经被击败,只要在混乱之中进城,这个大明朝的中枢就会易手。富庶繁华的南都,娇媚艳丽的女人,都将成为勇士们的战利品。
江南这一战,足以定鼎乾坤。豫王早已亲允,进城之后可随意取奴取财。
这可是全天下最丰饶的城市,里头有多的不可想象的财宝和奴隶。只要进了城,哪怕是抢掠一日,这一辈子都会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
“关城门!”
卢九德披头散发如疯子一般的高声叫喊:“给我关城门——”
“关不得呀,节军,外头都是咱们京营的好弟兄!”
卢九德一脚将这小兵踹翻,疯狂高喊:“快关。”
在“吱呀呀”的沉闷声响当中,门轴转动,城门开始缓慢关闭。
“城门要关啦!”也不晓得是哪个喊了声,远处的溃兵更是疯狂起来。
无数的败兵趁着沉闷半关之际涌了进来,气也来不及喘一下就赶紧大喊:“快关,快关,鞑子要杀进来啦……”
在众多已经进城的溃兵合力之下,“咣当”一声闷响,城门彻底关死,巨大的铁门闩上了四道,又以粗大的铁链锁死。
“我操你八辈祖宗,老子可是给你卢九德卖命的,就这么不要我们了……”
“卢九德,你个没有卵子的王八羔子,卸磨杀驴呀,老子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卢节军,都是京营的弟兄,求你开门呀!”
“鞑子杀过来了,啊——”
在愤怒的咒骂和绝望的哀求声中,卢九德面如死灰,终于下了命令:“搬运石头砖瓦,将城门彻底堵死!”
外面凄惨的濒死惨叫之声此起彼伏,无数京营士卒在临死之际犹在大声咒骂:“卢九德我日你个小妈的,进了城也活不过几天,老子在下面等着你……”
“老子们给你卖命这么多年,你等着老子缠你八辈子……”
卢九德感觉自己能够清清楚楚的听到辫子兵手里的重头刀砍在骨头上的钝响,甚至还能看到肚皮划破之后流出的微热脏腑,虽隔着厚重的城门,眼前依旧是一片血红。
京营的弟兄们可是真卖了命的,却落下这个下场。
在士卒搬运石块砖瓦堵死城门的忙碌脚步中,卢九德面对城门,如木偶傀儡一般缓缓跪倒,一个头磕在坚硬的石板上,双肩不住耸动,整个身子都是剧烈颤抖。
“外头的弟兄们走好,我卢九德欠你们的这辈子是还不上了,下辈子接着还吧……”
卢九德起身高叫:“堵死,堵死,跟我上城墙……”
一块块石头纷纷而下,城门洞中,青石板上,似有殷殷血迹……
武英殿上。
“败了?京营没有了?”
新皇刚刚和几个臣子拟定了个“兴武”的年号,正准备宣示天下呢,就得到这个雷轰一般的消息。
毕竟是新皇,终究是沉不住气,以少年人特有的浮躁腔调大叫:“怎么会败?前番你还说京营勇武退敌十里,怎么这连一天都还没有过去,京营就会没有?”
杨廷麟跪在阶下不住往上叩头:“臣等无能,挡不住清军主力……”
“主力,以前不是多铎的主力么?如此溃败是何人之过?当惩元凶首恶……”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儿,新皇极力让自己有皇帝当有的沉稳气度。按照国家法度,这样大的败仗是要追究战者责任的吧?
“卢九德、韩赞周等为福藩旧部,此兵败当是其中有因,望万岁明察……”
“万岁,败军之责以后再论不迟,当下燃眉之急是尽起京中兵武,固守城墙……”杨廷麟脑门子都磕的乌青,心里恨不得抄刀子把这个要皇帝“明察”的家伙捅死。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调查谁该负兵败之责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赶紧着加强城墙处的防守才是最最紧要的当务之急。
对于杨廷麟这个老东宫,新皇还是比较信赖的,时下这个少年皇帝心里也乱的很,连个有准儿的章程也拿不出来。环视阶下众臣,一个个都不是垂首不语,也只好反问杨廷麟:“杨卿可有退敌之策?”
“京中各司、各衙、各寺、各部阁武弁私卫尽起,去往城墙坚守。如此危急局面,只有死守待援……”
“咱们还有援兵么?”不光的新皇帝这么想,就是下面的一众新朝重臣,哪个不是想这么问的?
京营和都护守备都完蛋了,还能有是援兵?
“万岁,咱们还有赴死军呐。”杨廷麟也不起身,只是不住叩头:“赴死军素来敢战,和清军数度交锋从无败绩,也只有死守城墙,以待赴死军来援。”
“是呐,咱们还有赴死军,”一提起赴死军,新皇朱慈烺就感觉自己有了许多底气:“当年百万贼军当中,就是忠诚伯以无双血诚护朕出城,扬州二十万清兵,也是赴死军解围。今南都危急,正是赴死军效力之时……如今赴死军何在?”
“赴死军……前番还在臣等东北,昨日大战已失去联络……”
失去联络?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掉进了冰窖。
失去联络是什么意思?
数万京营精锐都被眨眼间被清军杀的没有了,赴死军才几个兵?肯定是早被多铎给歼灭掉了,要不然如何能够起全力在瞬间剿杀京营?
“赴死军……忠诚伯……真的能来援?”
下面的国之干城一个个都垂首不语,个个打着自己的算盘。
早知道是这个结局,当时就跟着弘光跑了。如今这首拥之功算是捞到了,可也得有命来享呐。
这新朝也太霉运了些,这才立起来几天?各部都还没有搭起架子鞑子就已经兵临城下。京营和守备的兵力加起来没有十万也不会差太多,说没就没有了。城防都来不及布置,凭着几个残兵败将就能守的住?外面的赴死军也没有了消息,就算是有消息凭那么点人马还能起了什么高调?京营那么多人马都挡不住,赴死军就更玄乎了。
听说鞑子可是凶残的紧,对降官也是礼遇的很,这个节骨眼儿上,风头可得看清楚了……
也只有杨廷麟对赴死军报以极大信心,又是在这人心浮动的时候,自然不肯把话说的小了:“赴死军之战力举世无双,忠诚伯之神通通天彻底,又是东宫的太子校典,以先皇识人之明,自是不会错的……”
自从知道赴死军已经没有消息之后,新皇朱慈烺心里就是一片绝望,通体都是冰凉,如此危急关头也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赴死军处,寄托在无所不能的忠诚伯身上。
“时局糜烂,诸卿奋勇,各司其职……”
在官样言辞之中,圣天子的第一次大朝会就在惶恐不安中收场。
从武英殿出来的各部官员都是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要说以前还对局势抱有幻想的话,如今京营覆没,就是瞎子也能看出个一二三了。
这大明朝是真的亡了,什么先皇嫡血,什么正统储君,就是老天爷本人下凡,也收拾不起来了。
是猫的上房,是狗的钻洞,大伙儿还是各自找各自的门路,为自己安排后路去吧。
“年兄,大清那边儿可有门路?”
“哪里有什么门路,我也正犯愁呢。”
避人之处,三三五五的新朝重臣窃窃私语,小声的讨论着什么:“非是我等无有铁骨忠血,只是看这大明气数已尽……”
“大明的运数是真到头了,良臣择主而侍……”
兵部官员赵之龙伙着几个同僚出来,往这边看了一眼,几个小声说话的文官立刻收声,大做无事的悠闲之状。
他们想的是什么,赵之龙不用想也知道,这个时候,懒得搭理这些呆子。
“哼哼,空手带空口的就想投靠豫王继续当官儿?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情?”赵之龙不屑的看了这些欲盖弥彰的文官一眼,把脑袋昂的高高:“大丈夫行走世间,求的无非就是功名利禄,不做下点大事情,不送点像样的礼物,豫王的官职只怕不是那么好到手的吧……”
京营覆没的消息很快传开,起初城中的百姓还不敢相信,待到亲见那些刚刚风光起来的朝臣收拾细软的狼狈样子,再看看各处的私卫衙役快捕班值被撵上了城墙,这才意识到局势的凶险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
日头已经没下西山,朦朦胧胧中夜色逐渐降临。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城中的百万居民却是惊恐和不安中度过。
惶惶末世,血火刀兵,最吃苦最遭罪的还是老百姓。
“秃哥,你还有钱没有?借我几个使使。”陈二疤瘌本是城中的青皮无赖,又是光棍一条,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混吃混喝早已是家常便饭,就是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也有过解下裤子尿一路的壮举。
就是因为这次壮举,被某个自认是贞洁淑女的悍妇追着打了好几条街,一竹竿子划破了脸面,落下个疤瘌,所以才得了这么个浑名儿。
三秃子是陈二疤瘌仅有的一个酒友,因为这个陈二身上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傻子才会和他一起喝酒。
偏偏三秃子就是这种傻子,只要家里动个荤腥,就把隔壁的陈二疤瘌叫过来一起灌一壶。
“二兄弟,要说钱我还真有几个,”三秃子喝的已有七八分醉饱,说起话来舌头都打不过弯来:“可这回不能借给你了。”
“为啥?”陈二疤瘌摇晃了一下酒壶,发觉壶中存酒已不多之后,立刻嘴对嘴的全部灌进自己肚子:“城里人就没有一个正眼看过我的,也只有你三哥还拿我当个人,不仅给我酒吃,还时常接济几个。我陈二也不是良心的,等我发达了,还三哥你好几个大金宝。”
“嘿嘿,我就没有打算你还过,”三秃子醉眼惺忪的看着这个青皮,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眼下是什么世道你还不知道?家里就那几个钱了,你就甭惦记了。我是有妻子儿女的,比不得你光棍一根儿,眼看着鞑子就要破城,我怎么也得给老婆孩子留几个保命的铜板,你说是不是?”
“鞑子就要进城了,嫂子和侄女侄女还能跑出去?”
“跑得出跑不出那得看老天睁眼不睁眼,咱们做男人的可不能全都指望老天爷。鞑子要是真进了城,我豁出去这一百多斤不要,也要护住老婆孩子一个周全。”三秃子回首看看内屋,仿佛已经看到粗手大脚的黄脸婆和一对可爱的儿女,心中顿时一片温馨:“你没有老婆孩子,不懂这个。给你说了也是白搭,把桌子上的肉都吃了吧,我估摸着这是哥哥最后一回请你吃喝了。”
“成,哥哥你是条汉子,”陈二疤瘌三口两口把桌子上的肉菜打扫干净:“就当我啥也没说。”
“你借钱做啥使?”
“我也这么混吃等死了二十多年,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了,我也想混个好出身给这宁城人瞧瞧,我陈二不是那种屁事干不了的混蛋。如今鞑子攻城,我也想去帮着守城。拿这条命去博一博,要是老天开眼这南都城守住了,我也能出息发达一回,好报答三哥的照顾之情,要是实在守不住,大不了是个死。反正我是不做鞑子的奴隶。”陈二疤瘌嘿嘿的淫笑着小声说道:“西街那个开暗门子的破鞋三哥你知道的吧,这眼看就要把脑袋系在裤裆里博命了,我也想着在她的那条炕上滚一宿,就算是死了也知道女人是个啥滋味儿……”
“原来是这么回子事情……”三秃子很清楚自己的这个酒友是怎么样的一个破落户,听到这样猥琐的借钱理由也不感觉惊异,伸手在怀里摸索出一小角子碎银子,往这个泼皮手里一塞:“兄弟你要做的是给祖宗长脸的好事,哥哥我支持你,我家里就这么点钱财,你拿起嫖……那啥了吧。”
“这可是哥哥给嫂子预备的保命钱……”陈二疤瘌虽是个无赖青皮,也分的清楚其中情谊,说什么也不肯收。
“收了,要不是有家里是婆姨和孩子,我也上城墙助战了。咱们哥俩你去也就等于是我去了。”三秃子豪爽的说道:“哥哥我难得看你办一回人事儿,万一你要是死在城墙上,也不能让你落个童子身呐,去吧。”
“行,哥哥你等着,要是城破了,咱们哥儿俩下到黄泉还是好兄弟,万一我要是能搏出个名堂来,我陈二疤瘌忘不了哥哥你,”陈二疤瘌这个南都有名的无赖也是十分豪迈,象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说道:“只要我不死,十倍百倍的还哥哥你的情谊,到时候给哥哥搬回十个大金宝,让老嫂子也穿金戴银……”
夜深沉。
一个泼皮怀里揣着一小块银子,醉醺醺的来到西街,使劲的敲门:“玉儿,玉儿,开门,陈二爷我今天带银子来了……”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斜着眼珠子看了看陈二疤瘌:“银子呢,先给老娘看过,要不然你就别想进这个门儿。”
银子一亮,女人敷了足有半斤粉的长脸立刻乐开了花,拥着陈二疤瘌进去:“哎呦,我的陈爷,奴正念叨您呢,可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