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这些升斗小民,叫喊的声音最高,调门也拉的最高的反而是东林人士。
“鞑虏逆乱国朝,中原沦而淮扬陷,当道衮衮诸公妄做不视,犹自歌舞江南而浑不知大祸临头……”
“扬州血战时日已久,唯赴死一军孤木支撑。匡扶大明基业之言音犹在耳,有一兵一卒援扬乎?”
“当此国朝危急四海动荡之秋,值此虎狼逞强蛮族入寇之际,衮衮冠带者鄙,犹自思虑退让。尚忆宋室崖山否?我大明已到崖山?如何再退?”
和民间下层的呼声不同,东林人虽然也是关心扬州局面,更多是借扬州大战的由头猛烈抨击弘光君臣。
要说高喊大义口号的本事,东林党人绝对是天下第一,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士林之间的风潮首起两浙,瞬间盛于江南。仿佛不把弘光朝君臣骂个半死,就不能解决扬州的危险局面。
一时间风凭汹涌,弘光朝大受指摘。朝中东林势力更是借着这个风潮趁势而起,上蹿下跳之际把沉寂良久的太子事件再次搬了出来。
叩见太子,奏请大行皇帝嫡血监国,种种言论一时大行其道。
而身在下层的读书种子也是热血鼎沸,纷纷聚集在兴善寺前大声鼓噪,一度冲击把守的军兵。
自从唐王和他那膀子绿林豪杰去了扬州之后,这里还真是安生了几天。
可安稳的日子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这一回换上了江南士林的读书种子,这些人抬着圣人像捧着书简折腾的更欢实。再加上背后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一时竟成汹涌风潮。
也不知道是哪个心眼活的,把当前的形势书于纸上,用花弓射入,被困在寺里这么多时日的太子等人才第一次明明白白的知道外面究竟起了多大的变化。
扬州一战,本就是血腥惨烈的无以复加,又关于时运更替华夏鼎革,经过这些读书人的妙笔这么一润色,就成了足以扭转乾坤可使星辰坠地的决定性一战,纵观五千年中华史籍,足以媲美炎黄战蚩尤的定鼎之战。
“不愧是太子亲军,果然由此气壮山河的义举。”
“先皇治世垂十七载,淳淳教化之德,自非福王可比。当此万夫退让之际,唯有李四还忆得大行皇帝托国之重,果然奋起。先皇识人之名有至于斯,臣等拜服。”
学官姚明恭、刘理顺等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的朗诵着,身边的李死狗等孩儿兵却是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珠子都红了。
这些孩子虽然不识字,更不懂得欣赏什么妙笔生花的文章,可这些人话里的意思却听的明明白白。
亲爹都亲自披挂拿叉子上阵了,镇南那小子是干什么吃的?都死绝了不成?
这些孩子再也坐不住了,鼓噪着要去扬州。
那边杀的难分难解,大伙儿还在这里闲的发慌,还算什么亲爹的铁卫?还算什么锄奸团?
“我们要去扬州,你们自己在这儿呆着吧。”死狗说的很直接。
这些孩子可是最后保命的护身符,他们一走大伙儿连最起码的安全感都没有了。
刘理顺赶紧说道:“此地官兵重重把守,戒备森严,你我都出不去的。”
“我们要想走,谁能挡的住?”这些孩子骨子里就是赴死军的精神,死狗这么一句话就把众人噎的半死。
真要把他们锄奸团的那一套作风拿出来,还真是没有人敢当其锋。就门口那些巡防营的官兵,哪个没有听说过锄奸死士的大名?只要这些孩子举着铁黄瓜一跑过去,估计官兵就得跑的不剩下几个。
最多是同归于尽而已。
那可是孩子们的拿手好戏。
“你们不能走,必须在这里,这是忠诚伯的命令。”督军杨廷麟终究算是赴死军的自己人,把李四的招牌一抬出来,这些孩子虽然极度想去扬州,终究要遵守亲爹的命令,心有不甘讪讪的推到一旁。
赴死军有多少家底儿,杨廷麟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联想起种种,也是心中忐忑不安。
清军二十万合围扬州,赴死军孤身前往,那身前身后都给押上去了,实在是一场惊天豪赌。
台面上摆开的筹码是赴死军的存亡,而牵扯到的利害实在太大了。
江北之地能否保存?扬州生灵能否保全?更关系到大明正统嫡位之争。
赴死军,这股太子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可不能败呀。
这一场豪赌,无论是李四还是太子,都输不起,万一扬州要是打败了,则是万劫不复。
“殿下,时局动荡,扬州危急,忠诚伯此举实为太子争取人望民心。当此重要关口,殿下可不能束手在此,定有所动作才好。”这场牵扯天下的大戏当中,主角不是太子而是李四,杨廷麟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可咱们连这寺庙也出不去,还能有何种作为?”
“冲,必须往外冲,咱们要冲出去。”杨廷麟终究是赴死军的督军,和身边的老学官们不一样:“咱们以锄奸团的孩儿兵为先导,震慑门口把守的官兵……”
“可是只有这么几个孩儿兵……若是福王遣大军过来弹压……”利用孩儿兵冲出去说起来简单,真要能冲出去早就出了,还至于等到今天?
就算是能冲出去一时三刻,还不是被官兵给赶回来?这可是南京,福王的老巢,光凭这几个孩儿兵还能唱起什么高调?
“官兵若大举过来,咱们就再退回寺中,反正他们也不敢真的动手。”杨廷麟决绝的如同这个小小团体的督军一般:“无论如何要和外面的士林种子见上一面,到时候殿下千万不要吝惜封赏,虽是空口白话,也能表明殿下的态度,到时候自然有人站出来做事……”
就算冲不出去,和外面的人遥视一言总不难吧?
当此大战之际,身为朱氏嫡血的太子要是置身事外,以后可就好说不好听了。
太子素来随和,也缺少主见,有些迟疑的看着众人:“大伙儿怎么看?”
“嗯,杨督军之言有理,此时当有所作为才是。”
“好吧,”太子从来就是很顺从的听这些学官的安排:“那就这办。”
“我这就去安排。”
和南京的风起云涌相比,扬州南线的疏散工作已经达到最高潮。
浙商领袖潘慎行来的较早,他率领的是潞王手下的官船,来时送来许多药品,匆匆卸下药品之后已经默默的做了好几天的实在事情。
潘慎行是个商人,自然不能总是这么不出声的埋头苦干,抓住这个大战间隙的机会赶上来见李四一面。
一过来就是看到生死对头——徽商首领胡康南。
浙商和徽商之间的争斗可不是一年两年了,两位顶级人物一见面,却不带一星半点儿的紧张味道,还互相寒暄的打着招呼呢。
这些商人,做生意的时候恨不得对方亏的倾家荡产,脸上还保持着善意的微笑,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扬州一战,直接关系到江南的存亡,若是赴死军打败了,那没得说,大不了是所有人一起完蛋。若是赴死军能够延续百战百胜的神化,在这个时候帮助李四一把,那后续的好处能大到了天上去。
就算李四木拿出实打实的好处,“义商”的名头肯定是跑不了的。
真正的大商家,把名声和口碑看的老子亲娘都重要,名利双收的时候不来博一把还等到什么时候?
“我等浙商奏请潞王,调集百二大船转运百姓,忠诚伯还有何差遣?”
潘慎行这么说是在表明浙商背后有雄厚的政治背景,连潞王的官船都调来了,看你徽商怎么比?
“潘家世代浙人,这水上运送之能我徽商无论如何是也比不了的。一百二十条大船我胡家说什么也凑不出来,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浙商领袖潘慎行终于占了会上风,却不出言奚落,而是笑眯眯的说道:“哪里哪里,承胡总柜的让了,我等浙商虽是追财逐利满身铜臭,国家民族的道理也还知道一些个。”
徽商巨头胡康南笑呵呵的说道:“我胡家与六安的介家拼尽全力,也不过勉强凑出四百杆火铳,六千斤火药,另有三千柄按照赴死军样式打造的铁叉正由小犬朝宗星夜送来,只盼能为扬州一战稍尽绵薄之力……”
火铳是绝对的禁物,民间的火药管理虽然已经松动了许多,也是官面儿上不许大量制造的。可这样的世道谁还拿朝廷的规矩当一回事?私底下贩卖火铳甚至火炮的勾当大家都没有少做了,关键是没有这么明目张胆过。
山东义军的火炮还打着浙江制造局的印记呢,是谁贩运过去的大伙儿都心知肚明,私下里偷着做呗。
胡家的胆子可真是大到了天上去,赴死军好歹还算是大明的军队,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私造火器,还唯恐别人不知道,大张旗鼓的四下宣扬。
可这个时候谁敢提起胡家私造军械是大罪名?要是浙商敢这么说,几百年的金字招牌立刻就会被老百姓踩的粉粉碎碎之后丢进粪坑,以后谁要是敢在这件事情让为难徽商,都能被老百姓的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些须军资难表我徽人于贵军同仇敌忾之心,忠诚伯若有差遣,纵赴汤蹈火小号必然办到。”徽商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却说的轻描淡写,不愧是大商本色。
“诸位心意李四明白的很,时下大战在即,实无暇言一个谢字,以后吧,打完了这一仗,我再当面酬谢诸位。”
“不敢,不敢,国难当头,少许绵薄之力不过是我等小民本分而已。”
两位商界巨头嘴里说着不求回报,其实心里头早乐开花了,谁要是再不明白李四那句“当面酬谢”之中的含义,干脆也别做生意直接回家抱孩子算了。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疏散民众取得空前效果,新城的扬州百姓已撤的干干净净。老城之内也正组织疏散,要是以这样的速度和效率,再有四天,最多五天,就能把扬州人口彻底清空。
但是李四知道赴死军很难再坚持五天了。
在旷日持久的扬州大战中,赴死军伤亡惨重,各营各队都有大量减员。尤其是其中的一些老兵,因为屡屡冲杀在前,摧折最多。
李四一直在利用收编的新附军和随军的夫子补充兵员,崭新的火铳营就是在战斗中组建起来的。一万四千多民夫虽然不直接参加战斗,但现在只剩下八千多一点。虽然赴死军战斗部的总人数并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多的趋势,但是整体战斗力在不断下滑。
这些新兵根本就无法和赴死军的百战老兵相提并论,仓促就上了战场。
新兵的伤亡尤其巨大,往往刚刚补充完毕只要一场战斗就会出现大量减员,还需要再次补充人手。
除了火铳营算是在战斗淬炼出来以外,其他的新兵状况依旧堪忧。
若不是火线提拔一批老兵上来,有些局面甚至难以维持。
总的来说,赴死军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练兵和休整,才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但是时间已不允许。
真正的决战即将展开。
扬州西线,通泗门外。
清军五大主力旗中,除一个被彻底打的去了建制,一个实在调不过来之外,剩余的三只主力精锐齐齐云集于此。更有数万的新附军和各色奴兵,声势极是雄壮。
清军背后是绵延数十里的联营,大军齐集营前,更添气势。
多铎也是亲自披挂上阵,顶着高翎铁盔,披着镔铁锁子甲,内衬熟牛皮的里铠,手中战刀再次遥指扬州城头高声大叫:“我大清军威之雄横扫河朔,席卷中原,今裹足于扬州城下,二十万大军难下一弹丸小城,京中皇帝陛下、摄政王齐齐注目,我何以为答?此毕生之奇耻大辱今日不扫之,我多铎誓不言退。此次攻城,若不踏平扬州,绝不止歇。奋勇者赏,若有回顾者……”
马头打个盘桓,多铎声嘶力竭的高喊:“回顾裹足者,不论对错不问缘由,立斩之。”
大军鸦雀无声。
风沙卷过,完全金戈肃杀之气。
“先锋敢死队,上前三十步。”随着多铎的叫喊,整整三个牛录九百满洲兵齐齐整整的上前。每个人都是重头大刀双层护甲,内为皮铠外罩铁甲,头盔上的护脸面罩已经拉了下来,仅露出闪耀着腾腾杀气的双眼。
这都是从多铎的本部亲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敢死队,担的就是蚁附攻城的血腥任务。
九百敢死队齐刷刷的站立在前,多铎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环顾四周,看看身后新打造出来的重型攻城器械如林似墙,再看看身前的敢死猛士,大吼一声:“赏!”
三个大箱子抬了出来,多铎纵马上前,抡刀劈开箱子,露出里面的大金宝。
在众人羡慕和垂涎的眼光中,这些金元宝一个个分发到敢死队的手中。
“你们若是活着回来,每人还有三个上等的女奴。你们若是死了,每人家里有十个包衣,我许你们的家人跑马圈地。够不够?”
“够!”敢死队震天价的大吼。
“好!”这样的雄壮士气令多铎十分满意,手中战刀前指:“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