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史可法颇为敬重孟效生这样的意气人物,怎么也想不到劝降的会是他。
须发已半白的孟效生脑门已剃的乌青,脑后拖着一条细细的鼠尾发辫,要不是史可法对他还有些印象,几乎要怀疑这是个冒名顶替之辈。
可以看出这个投降了满洲人的原大明铮骨人物内心里的紧张,走过赵得逯身边的时候几乎被绊倒,不过一开口还是一如既往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史公别来无恙……”
“你若是来为多铎做说客的,就赶紧滚回去,我敬你当年的风骨,也不会为难于你。”
孟效生似乎已经料到史可法这样的态度,依旧礼数周全的躬身见礼:“史公忠义也不消我这个贰臣来说三道四,天下人有眼珠的都看的清清楚楚。以孤军守必死之城,光是这份魄力与胆气足以称的上当世俊杰。”
“史公经营弱干以督强枝,收拢各镇豪阀组成淮扬防线,已算是全了前明君臣之义……”孟效生好像早就打好了腹稿,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然当今朝廷如何?想来史公比我更加清楚,这样的朝廷还值得天下英雄者为之效死否?”
这句话确实有足够的杀伤力,小朝廷那边确实也太不争气了,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朝廷如何那是朝廷的事情,做臣子当思以死报效。”
史可法的回答也在孟效生意料之中,根本就不理这个话茬儿:“以史公忠义自然不稀罕豫亲王允公诺侯裂土封疆的封赏,说那些酬功的话未免污了史公的青名。我大清雄兵战力如何想必史公心中已有定数……”
“满洲兵确是不凡,若妄想以兵力逼我扬州就范,无异白日做梦。”史可法手指四周:“我扬州合城军民已抱定必死之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史公差亦,”孟效生仿佛回到了当年力斗阉党的年轻时代,很有几分气势的说道:“临行之时,豫亲王一再郑重嘱托,要我言明于史公知晓。我大清王师无意攻占扬州,只求借道通过,大军过处,必不动扬州一草一木,必不取扬州一针一线;若有乱卒伤扬州子民毫发者,当交由史公任意处置。大军渡江之后,扬州之地仍为史公所镇,我大清不委一兵一卒……”
“哈哈,”史可法仰天大笑,瘦小的身子都在微微颤动:“说的好,说的好哇,你们这确实不是叫我卖扬州,而是让我卖整个江南呐,哈哈哈。孟效生,若不是念你当年还有些须微攻于社稷,必斩汝首悬于城门。今日你我已是仇敌,赶紧滚了回去让多铎带兵来攻,若想自我扬州渡江南下,已是痴人说梦……”
“赶紧滚蛋,赶紧着的。”新兵旗长赵得逯一把就将孟效生揪了过来:“再啰嗦丢你下去……”
“史公真以为扬州可当我大清雷霆一击?”孟效生扭着身子高叫:“只恐大兵一到,扬州将鸡犬不留片瓦无存呐,史公你考虑清楚了……”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和惑乱军心了。
史可法大喊道:“丢下去。”
早有几个新兵过来,揪住孟效生衣袖,劈手就丢出城外。
好象是丢弃一个破麻袋一样,在孟效生凄厉的叫喊声中坠落下扬州高耸的城墙,一声好像是摔崩了米袋子的沉闷声响,惨叫声噶然而止……
“社稷危亡,山河沥血,当此危难之际,唯有死战。”史可法语气森森的下了命令:“一切非战言论者,斩,一切求和言降者,孟效生就是下场。”
把前来劝降的旧人摔成了烂布袋,等于是断绝了一切和谈的可能,众人都明白和清军之间只有拼死一战了。
就在扬州军民集体认识到死战已是唯一出路的时候,南京方面也在纠结当中。
当然,弘光君臣不是为了扬州局面而纠结。
弘光帝本人纠结的是女色,至于下面的群臣,无非是为权势钱财而纠结而已。
因为只是陪都,南京的宫苑等级和规模肯定难以衬托弘光这个大明九五之尊的身份,所以从登基伊始,就开始大兴土木,建造新的皇宫帝苑。
仅仅几个月的功夫,撒出去两百多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弘光帝的豪奢宫殿终于初具规模,最先完工的兴宁宫已经可以让老太后搬进去居住了。
在登基之前,老爹都闯军煮着吃了的弘光帝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凄凉生活,在四下漂泊中乞怜于宗藩官员,怎一个惨字了得。
如今是大明的万乘至尊,说什么也要把以前虚度的日子找补回来,以前没有享受到的现在都要享受享受,要不然这大明皇帝岂不是白当了?
弘光帝也不效仿酒池肉林那种亡国做派,只准备向大明历朝皇帝看齐就行了。
先朝皇帝有过的他都要有,先朝皇帝没有过的也不强求,弘光帝认为自己这样的要求不算高。
宫殿,自然是要有的,身为皇帝连个像样的住所也没有,那成个什么样子?皇家威仪还要不要?
三宫六院先不着急,可以慢慢的选嘛。江南佳丽如云,要是选不出几个绝色美人来,岂不是天大的憾事?
当然后宫不能无主,一国之母的皇后还是要最先立起来的。
本着对朝廷和国家负责的态度,弘光帝早就在准备娶个皇后,经过六个多月的反复筛选,终于最终确定。
弘光帝准备在新建成的宫殿之内迎娶皇后。
日期都已经定下之后,弘光帝才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没有钱。
“银子呢?”弘光帝问群臣。
“陛下兴造宫殿,筹备大婚,又为恭皇帝修建陵墓,早已花费干净。”
天下人都知道弘光帝的老爹,也就是老福王,早就进了闯军的肚子成为农田肥料了。可弘光帝执意追认这个老爹为皇帝,光是准备的庙号就有十几个之多。按照弘光帝的意思,自己的老爹怎么着也要弄个“烈”皇帝的庙号吧,可群臣就是不同意,说老福王既不是开国之君又非武拓之帝,用不得这个烈字。争执了几个月之后,终于给老福王上了个恭皇帝的庙号。
已经死去的老皇帝陵墓要修,还在位上的弘光帝要盖宫殿,还有老太后和未来的皇后,哪个不是花钱的路数?
要是光这些也就罢了,可这么大的口子一开,白花花的银子如河水一般往外流淌,内外臣工各部官员还能不趁机上下其手?
就趁着这个机会,官员们各展神通的卖弄手段,或作假帐、或虚报开销、或压榨民间、或冒领库银……反正就是花样翻新的捞银子呗,好像是在比赛一样,还有谁不会么?
有财大家发,要不然辛辛苦苦把弘光帝拥立起来做什么?还不就是图的今天能够和他共富贵嘛。如今的局势真是一天不如一天,趁着这个机会多捞点银子也好为自己准备条后路不是?
只要自己个儿捞的囊囊丰盈盆满钵满,谁还理会其他?就眼下这局势,大伙看的清楚着呢,就是太祖重生也没有办法扭转过来了……
“没有钱了?那就从军费里头先调拨一些,毕竟国事为重。”弘光帝还是琢磨从正在征战的军队里头抽钱了。
“军费……”一说到这个马士英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各镇南下朝廷至今还欠着军队的银子呢,根本就没有军费那一说。
没有军费的军队自己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江南乃天下财富之地,难道还找不出银子来?
各镇军兵疯狂鱼肉地方,敲骨吸髓一般榨取小民,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就直接抓人。马士英对这种情况太清楚了,因为前些日子马府的管事下到军中和军队沟通,就被军中士卒抢掠洗劫然后投入苦役营,要不是马士英追查的即使,那个管事就要活活累死了。
“陛下不必心焦,既然府库空虚,可开源创收。”
“怎么个开源法儿?”一听有捞钱的法子,弘光帝立刻就来了兴趣,侧身问兵部实权人物阮大铖。
这个阮大铖虽是身在兵部,可既不知兵也不懂战,最擅长就是歌舞戏曲,而且眼毒手长,早惦记着别的部门呢。
“可以增铸弘光通宝。”阮大铖的法子就是发行新钱。
没有钱了就铸新钱,很简单的法子。
“监币司不是没有铜了么?”弘光帝早就想到过铸造新通宝的法子,只是贵重金属早已流失出去,根本就拿不出许多来。
“没有铜,陛下可以铸铁钱呐,而且要铸以一当十的什铁钱,这样就可以回收流通出去的铜钱和金银。”
“这是个不错的方略,准。”用黑铁换金银,这可是好法子,弘光帝立刻欢喜。
“此为杀鸡取卵呐,陛下。”东林悍将姚思孝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此铸铁钱应急之事,将使得天下大坏,民怨沸腾,敲刻江南实为自毁根基……”
“胡言乱语,真是一派胡言。”阮大铖第一个跳出来反驳:“圣上为恭皇帝修建陵墓,乃首善至孝之举,万民教化之下,天下风气为之清,何来民怨沸腾之说?”
身为东林代言人,礼部的钱谦益自然要蹿出来帮腔,指着兵部阮大铖的鼻子大骂:“尔等为一己之私,蛊惑君上、贪黔而自谋,欺上瞒下、卖官鬻爵的勾当早已是天下皆知,能不闹的民心鼎沸?”
“尔等东林诸社人等鼓噪唇舌指摘朝局,又做过什么好事情?要不是你们东林社党人从中捣乱,太子一事怎会如今日这般不可收拾?”眼看着对方的大人物出了头,马士英也不能让自己的小卒子顶在前头,跳出来和钱谦益对骂:“尔等小人,贪图蝇头之益勾结两浙势力,妄图做下甚么勾当真以为陛下不知?为一己私名而肆意栽赃诽谤朝中重臣,安的是什么心思?”
“陛下,户部存银在年前盘账时候,还有三百二十万有奇,今春只存千两白银,往陛下乾纲独断,从户部查起……”
东林党人抓住对方贪墨的把柄就往死里咬,希望能够借此贪污大案把马士英系人马掀翻在地。
马士英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大行皇帝殉国之后,东林跳粱群丑大肆鼓噪,置千里辗转的陛下于不顾,昧心昧德的要拥立潞王。潞王岂是能执掌我大明河山的?若是当初立了潞王,置当今万岁于何地?”当年东林人极力主张拥立“素有贤名”的潞王,甚至史可法也有这样的主张。就是马士英本人当年也是同意册立潞王为帝的,只不过由于种种机缘,成全了福王也就现在的弘光帝。这可是马士英是一手必杀绝技,往往能对东林人造成极大杀伤:“即使万岁登基之后,尤有心存不甘之徒游走于两浙之间,和潞王几众复社党人勾勾搭搭,至于你们做的是什么勾当,陛下早就慧眼如炬看的清清楚楚,只是想给你们一个自新之机……”
“血口喷人。”姚思孝和钱谦益极力否认,大声和马士英等人对骂起来。
马系人马也不甘示弱,腕袖子就和东林人士展开贴身肉搏。
两派的大臣们你踹我,我揍你的就在弘光面前大打出手。
这样的情形也不是出现一回两会,往往总是有人被打的鼻青脸肿才肯罢休,已经有些麻木的弘光帝看了一会,实在瞧不出有什么新鲜之处,遂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大殿之上,也不怕失仪,成个什么样子?再纠缠打闹一律轰了出去。”
大伙立刻停手,俱是满面惊讶之色的看着弘光帝。
这个只知道享乐的皇帝什么时候也有了王霸之气了?
“扬州那边我怎么觉着有点不贴靠?众卿先说说军国大事吧。”作为皇帝,不可能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扬州方面的情况虽然知道的模模糊糊,可也明白那里已经是一座孤城,想要守住只怕是很难了:“关于扬州,诸卿可有什么好的战策呀?”
弘光帝很少有关心正经事情的时候,这么一问还真把马党众人给问了个张口结舌。
东林人赶紧抓住这个机会:“禀万岁,扬州为江防第一要地,如今清军围困,当遣师增援破围。”
“不错,那就遣师增援吧,你说派谁去增援?”弘光很难得这么正经的讨论政事,仿佛已经把刚才两派大臣互相拆台的事情忘记的干干净净。
这些大臣的屁股低下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弘光很清楚这一点,真要是按照律法追究起来,自己手下就剩不下人了,而且很有可能连自己的皇位也保不住。
弘光很明智的难得糊涂了。
敌人包围了扬州,要派人过去增援,这样很浅显的道理就是三岁孩子也明白。真要是说到遣哪一支部队过去,需要多少人马多少银钱粮秣,何时渡江等等这些细节问题,就不是东林这些儒生们知道的了。
看东林人回答不出,阮大铖立刻上前:“扬州已是死地,已无增援之必要。不如趁此时机加强南京城防……”
“误国之言,光是加强南京城防有何作用?若是清军渡江……”
长江,不仅是地理上的一个标志,也是弘光君臣心中的一个倚仗。自古长江天堑,从来就是江南势力自保最关键的一环。
“若是清军渡江,那我朝岂不是无有还手之力?”弘光帝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马士英装模做样的哈哈大笑:“想长江天险风浪滔天,清军乃是北兵,本不善水战,又缺少渡船橹舵,如何能够渡江?难道要清军一个个脱光了衣衫凫水过来不成?”
“长江之险胜过世间任何雄关要塞,又非强兵重炮可以攻破。想当年,汉贼曹操气焰何等嚣张?八十万大军云集江畔,风帆遮天旌旗蔽日,还不是被孙刘一把大火烧红在了赤壁?前秦苻坚雄兵百万,号称投鞭断流,又是何等的张狂?还不是被江东八千子弟打的草木皆兵……”
这么一说,本就对长江有莫大心理以来的弘光帝还真的放心不少,浑不知弘光朝没有吴蜀的同仇敌忾,更没有东晋的将相同心,大笑着挥手示意退朝。
看着马士英等你离去,弘光帝叫住钱谦益:“我怎么总是觉的长江还是守一守的好?你们去布置一下长江防务吧,也不能什么事情都听马士英他们的,这江山可是我朱家的……”
出来的马士英对阮大铖道:“东林党人愈发嚣张,应该敲打敲打他们了。”
“可是,马相,东林人多在两浙福建,又和潞王勾勾搭搭,咱们鞭长莫及呀。”
“蠢,难道就不能敲打咱们身边的东林复社党人?”马士英也知道弘光朝的政令出了南京就什么也不是,所以决心打击城内的反对势力,马士英狠狠的说道:“能杀的杀一批,能抓的抓一批,再不动手就要骑到咱们脖子上了。”
借口随便找一个就是,从当天晚上开始,就大肆搜捕东林党的基层人物。
被投入监牢的众多书生当中,有一士人,姓黄名宗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