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朱允炆没有先介绍自己对于《建文大典》的构想,而是将南直隶省考的考卷发下去,让四人先看了一遍,不出意外的,四人俱都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南直隶的考题,有的是民生方面,也有经商和律法方面的,不出意外,考的一塌糊涂。”
朱允炆轻笑着摇摇头,倒是替这些考生说起了好话。
“没办法,是朕想的简单了,让一群没有当过官的人来动笔治理地方,哪里考得好呢。”
平素里大家喝酒的时候总能吹的山呼海哨,真遇到具体事件,这群基层的士子学生可就麻了爪,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假大空的大道理说的比谁都顺溜。
“我记得翰林院在洪武年的时候,还煞有其事的编修过一本《县令到任须知》以及《责任条例》,有这么回事吧。”
听到朱允炆问起这件事,四人都笑了起来。
洪武年,很多翰林进士下放基层任县令,但县令的工作跟他们在京城里搞学问那完全是两码事,很多学子到了地方瞬间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更别提开展工作了,为此,太祖皇帝找了几个类似后世的优秀县令,召集他们到翰林院编修了这么一本为官指南。
一个县令下到地方,首先要抓哪些工作,其次要走访哪些地方,最后要处理哪些疑难杂症,那本书上都有。
这本书有多厉害呢,一个县里大小事项一百余条,可谓事无巨细都给你讲的一个明明白白,你不用费脑子请师爷,就拿着这本书按照上面的步骤去施政,包管三年地方省府的吏考能过。
后来,有的家庭条件好的官员更加懒惰,干脆请一个师爷,让他按照这本书来代行县令职责,自己在家躺着睡大觉,吏部又一人发了一本《责任条例》,这两本书,就是大明进士的必修课文。
而这两本堪称为官教科书的题材,从洪武年一直贯彻到清末。
这也就是所谓的按纲施政。
太祖的意思就是我不需要你有你的想法,我只需要你按照我的想法来当官就成。
一本《县令到任须知》,让无数进士县令在下放的时候,无论他是去辽东还是去甘肃,亦或者去福建、两广、云南,他到地方的所作所为都是这般生搬硬套,根本不懂得变通。
曾经也不是没有那种心高气傲之徒,他们倒是挺有思想,觉得做官不能这般生硬,不能搞按纲施政,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治理好地方。
谁还不会治个国了?
结果就是他自己的想法搞得更是乱七八糟,被太祖气的一刀砍翻,从此吓得这天下县令都老实下来。
小本本治国成了明清两朝的常态。
“朕看了这本《县令到任须知》,也看了《责任条例》,有感而发,这才想要编修一部《建文大典》来,你们倒是可以理解为新的《为官须知》。”
听了朱允炆的意思,杨士奇第一个表示赞同。
“陛下圣明,为官须知这种东西,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士子寒窗苦读,读的书到底都是一些大道理,深入基层安民地方,根本用不到什么圣人言论,确实需要一些指导的为官教材。”
先说完这些吹捧的废话之后,杨士奇又提出了担忧和质疑。
“但是恕臣直言,施政还是需要因时、因地制宜,不能按照印刷术那般,一次性制造一大堆一模一样的县令,距离中枢近的江南地区还好些,但是偏远省份,光一个民族风土问题就打得头破血流,像两广和贵州,至今仍然是一天一小打,十日一大打,流血事件层出不穷,这些问题哪里是一本为官须知能解决掉的。”
一本为官须知,就好比是工厂的流水线,批量生产了一大批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官员,甚至连他们的思想都是一模一样的,汉民集中的中原地带还玩的转,汉土混居的边疆那可不行。
明清两代,我国跟少民的冲突持续了六七百年就没有停止过,出兵平乱的血腥镇压那更是不胜枚举,仅洪武一朝,就有数十起出兵超过一万的大型镇压战役,两广、贵州、云南、辽东、甘肃和福建,都有平乱镇压的记载。
土民伸手要权,甚至要独立,搞国中国,往大了说这是分裂国家,往小了说,谁都想当土霸王,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嘛。
“没错,朕就是基于这个考量,所以才要喊你们来一同商量这《建文大典》的编修工作该怎么写。”
朱允炆不住颔首,而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朕打算,将这《建文大典》分门别类,设人文、政治、经济、青史、律法、文数、运动等几大类。”
四人埋头开始在各自的小本本上抄记,耳边听着朱允炆的不住念叨。
“每一个大类要收集自先夏商时期就开始有文字记载的,我中原与周边国家的所有事情,将其分门别类的归置在一起。
比如人文,在这个大类中要包括各地方的风土人情、各民族的文化习俗、百姓日常的一些生活常识、以及除我大明以外的各国国情。
记述下这些事情的目的,是为了让将来每一个新的官员都有一定的知识储备,让他们到一个新的地方后,懂得如何了解并尊重地方的文化差异,聪明的,更会利用这些知识来稳固管理或者说统治。
政治,这个大类朕的想法是包括时事、朝廷的施政纲领、朕和内阁一些发表在求是报上的思想论调。
学这个知识的目的,是为了让那些基层的官员胥吏能够在思想上跟朕与内阁保持高度的一致,不能任由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免施政跑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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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的话,这一块大类暂时不要触动太深,朕还在构思,就简单的先提两句,比如商业可以富国富民,要鼓励民间商业行为勇于改革开放,其他的一些论调暂时控制一下。
青史,自夏商时期至今朝,这一块是最好收录和整理的,就将我华夏几千年下来的各朝随着时间线的推移都记下来,包括除我大明以外,咱们那些邻居撮尔小国的发展,有文字记述的也给记下来。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让他们多学学史书,方便他们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律法就比较重要了,除我大明现行法律以外,自法诞生之前的礼开始,到今朝所有跟礼、法、信有关的内容都记述上去,包括隋唐、两宋时期官修整理收录的律法文书选集都要一字不落的收录起来。
至于文数,即文学与数学,文学不用多说,只提数学这一项。
朕看了一下早前两宋和逆元时期,我中原的数学进步,包括朕研究推行的现在替代文字流通于市场使用的‘大明数字’,这些都要记录进去。
而最重要的,便是沈括当年的那本《梦溪笔谈》,这本书不得了哇,说明咱们的先民对于数学、科技和工程(物理)、火药(化学)、医药(生物)等各个领域都是有研究的,这些要全数细致的收录整理起来。
至于运动分析这一类的话。”
朱允炆扫视殿内,良久才郑重其事的开口,顿时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即自陈胜吴广起义开始,到太祖的《谕中原檄》,几千年来大小起义、造反、复国、北伐等所有不管打着什么旗号,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获取政治权利的行为,你们称之为造反,在这里,朕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革命运动。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通过武力和流血杀人的行动。
自陈胜吴广喊出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我中原历史上第一句革命口号,他们要革秦朝的命,而张角的黄巾之乱革的大汉朝的命,同样,太祖高皇帝北伐,革的是暴元的命,没什么见不得光,张不开口的,事实就是事实,你提与不提,它都在这。”
乾清宫里一片死寂,内阁四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朱允炆。
头一回听说有皇帝要将这青史上起义造反的事还收录整理起来,甚至教给天下人的,这算什么骚操作?
教天下人怎么造反吗?
又或者,像皇帝口中,教天下人如何革大明朝的命?
“陛下,万万不可啊。”
杨士奇率先拜倒,连连苦劝:“焉有为叛乱者著书立传之理?如此一来,国将不国啊。”
自杨士奇之后,另外三人也是忙拜下身子,劝谏起来,口径都是为了朱允炆能够收回成命,这前些项说的都不错,完善起来确实对将来大明基层士子做官大有裨益,但这最后一项太离谱了,哪有教自己的臣民如何造反这个道理的。
这几个人的反应完全在朱允炆的意料之内,因为他这个想法早在他准备推行省考的时候,便一直在考虑,而今天,他觉得他这个想法已经完善,并且具有极高的可行性,所以他选择拿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