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猜灯谜说龙马精神 献颂诗免百姓欠赋(1 / 2)

张居正 熊召政 4132 字 2022-09-27

转眼间就到了万历十年的元宵节。为了庆祝朱翊钧登极十年,李太后颁下懿旨,要在紫禁城内举办声势浩大的鳌山灯会。

却说皇城里的鳌山灯会本是一年一度的常例,其规模的大小并无定制,全凭皇上的嗜好和年成收入的好坏来决定。嘉靖年代晚期,因世宗皇帝笃信斋醮,为了开炉炼丹的方便,他竟搬出乾清宫另觅地方住下,不要说大臣,就是皇后嫔妃也不肯见面。因此,本是后宫同乐君臣同赏的鳌山灯会,就被他生生地免掉了。到了隆庆年代,因国库空虚财力不济,穆宗皇帝虽有心操办赏灯乐事,终因银根吃紧而不能大肆铺张。规制一小,看起来也就没啥意思,于是忽办忽停,终不能提起兴趣。朱翊钧登极后的第一年,喜欢热闹的李太后便有意恢复鳌山灯会,但张居正认为财政拮据,皇上应带头节俭,力谏不可,李太后只得依他。一直到万历六年,朝廷入不敷出的状况得以扭转,太仓积银渐多,皇城里才举办了万历纪年以来的第一次灯会。自那之后又停了几年。到了今年,这个凸现太平盛世检阅朝廷实力的鳌山灯会才得以梅开二度。

民间的灯会往往在正月初八就开始,历时十天结束。但皇城的灯会,总会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翻了酉时牌后准点开始,歇会的日子同民间灯节一样,都是正月十八。

却说元宵节这天晚上,大约申末时分,天色尚未完全黑尽,但高大巍峨的午门城楼以及端门上的五凤楼,早已是华灯初上一片璀璨。远远看去,但见星球莲炬火喷梨花、飞丹流紫锦簇花围,灯楹灯柱、灯檐灯梁,灯其檐灯其壁、灯其帘灯其饰,两座城楼耸在半空,恍若天上宫阙水晶世界。在京的公侯世家皇亲国戚以及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还有翰林院六科廊等品秩虽低却清荣高贵的词臣言官,都获准登上午门城楼陪侍皇上观灯。他们的夫人女眷也都穿了诰服,被邀至五凤楼,陪两宫太后及王皇后欣赏鳌山灯火。另外,挨着午门城墙,还搭建了一长溜临时看台,专门安置所有六品以上前来赏灯的京官。这是多年都没有的盛事,因此,一过未时,受到邀请的官员便络绎不绝赶来这里。一时间,东西长安街上宝马香车,鞍笼喝道。除了大九卿以上官员可以乘轿进入午门广场这重门深禁之地,余下官员一律落轿于金水桥外,步行进入端门。

一入酉时,大家瞧见一长列锦衣绣鞯、张金戟玉的仪仗簇拥三乘大轿抬过金水桥。所有人都认识,打头的正是张居正的大轿,另两乘大轿,一乘里坐着他的母亲赵太夫人,另一乘坐着他的夫人王氏。三乘大轿一抵达,本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午门广场,刹那间静得像是一个人都没有。张居正在午门前下轿,所有官员都避之甚远,只有鸿胪寺传奉官跪下迎接。与此同时,他的母亲与夫人在五凤楼前下轿,早有一帮太监在那里候着,将她们搀上楼去。

张居正一上得午门城楼,先到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巴结的笑容,纷纷挤上前来和他行揖见之礼,楼上的秩序顿时有点混乱。正在张居正一一答礼寒暄之际,猛听得广场上九声炮响,旋即听到一名太监高声喊道:

“太后、皇上驾到——”

声音才落,便听得楼梯上杂沓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朱翊钧身穿簇新的衮龙袍,在冯保、张宏、张鲸等一大帮太监的簇拥下,已是满面春风上得楼来。楼面上所有的人,包括朱翊钧的外公武清伯李伟,都一起跪了下去。

在黑压压一大片跪着的王公大臣中,朱翊钧首先看到了张居正,他慌忙快走几步到了张居正面前,亲手将他搀起,然后才说了一声:

“众卿平身!”

朱翊钧在冯保的引领下坐到了特为他准备的御榻之上,各位跪着的王公大臣也纷纷谢恩爬起来坐上事先安排好了的位置。皇上左边的锦缎太师椅是张居正的座位,右边坐的是英国公张溶,紧挨着张溶的才是武清伯李伟。张居正身边一溜儿坐着的是内阁辅臣张四维和申时行以及六部九卿。内辅辅臣本来还有一位马自强,他在万历六年秋天吕调阳死后不到一个月也因病去世,自此再没有增加新的阁臣。众位臣工坐定,五楹的楼面挤得满当当的,朱翊钧把身子侧向张居正,恭敬地问:

“先生何时到的?”

“只比皇上先到了一小会儿。”张居正答。

“听冯公公讲,今年的鳌山灯会布置得好,花样翻新,超过了往年。”

朱翊钧显得很兴奋。张居正看了看垂在大门两旁楹柱上的两串制作精巧的宝莲灯,也很高兴地答道:

“听说东华门外灯市口的灯会也热闹非凡,皇上与百官万民同乐,天下无不欢欣。”

说话间,又听得一名太监跑到楼前倚着栏杆,朝广场上锐声高喊:

“开灯——”

刹那间,鞭炮齐鸣鼓乐大作。本来黑咕隆咚的广场,须臾间火树嶙峋星开万井。朱翊钧与王公大臣们一起拥到栏杆前观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广场中间那一座气势磅礴的鳌山灯。灯山高七层,最上一层直与两座城楼比肩。这灯山珠光宝气,闪闪熠熠,吐翠旋玑,镂金镌玉,五彩灯焰炫迷了所有人的眼睛。这灯山大得让人咋舌,且自下而上有路可通,身入其中,在层层叠叠千影万影灯光下,自有登临天市畅沐霞光的感觉。

在鳌山灯的两旁,是两条香风如梦银花如幻的灯街,它们曲折逶迤,犹如两条光芒四射的银河。河中的浪花,便是数不清的花灯、鸟灯、兽灯、虫灯、游鱼灯、走马灯;料丝夹画灯、绉纱堆墨灯、明角皮纸灯、金线麦秸灯;含珠腾龙灯、吐火麒麟灯、八仙过海灯、十二生肖灯;杭州皮绢灯、滇南彩漆灯、闽中珠灯、白下角灯……数百种形态迥异各展风采的花灯,直叫人心旷神怡目不暇接。

这两条灯街,入口处都有招牌。左边灯街口子上,五盏八角玲珑宫灯上各写了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九曲黄河灯”。顾名思义,这条灯街很长,犹如九曲黄河。一入街中,便设有多处藩篱,彩灯巧布,人入其中,往往转晕了找不到出口。右边灯街入口处,吊了七盏走马宫灯,上面书写的字儿是“二十四番花信灯”。在万历六年的鳌山灯会中,就扎饰了“九曲黄河灯”,朱翊钧还曾兴致勃勃地走了进去,若不是管灯的火者领路,他恐怕在里面转悠一晚上也出不来。今夜里,朱翊钧还想进去一试,他就不信自己没有本事走出来。但是,右边的这个“二十四番花信灯”却是万历六年那次灯会中没有的,朱翊钧喊来冯保,好奇地说:

“二十四番花信灯,是个啥含义?”

冯保笑着答:“这是老奴的一个主意。古人道春天是二十四番花信至,三千世界露华浓。咱就想,何不把这些美丽的春景儿搬到鳌山灯会上。”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朱翊钧赞赏道,“二十四番花信,究竟是怎样一个说法?”

“这个嘛,”冯保指着张居正身边站着的申时行,笑道,“老奴是讨教申先生才知道的,让申先生直接告诉万岁爷。”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二年的状元,在翰林院待了很多年,是有名的才子,张居正一直器重他,把他定为朱翊钧的六名讲臣之一。但他深沉练达,为人做事从不张扬,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大场面中,他从来都是甘在人后三缄其口。这会儿冯保点了他的名,情知躲不过,只得挤上前来言道:

“启禀皇上,这二十四番花信灯,乃与节令对应。我们常言气候二字,气指的是一年二十四节气;候,便是气中的日程。一气是十五天,一候是五天,每一气中含有三候。二十四番花信,指的是从小寒到谷雨这四个月。这四个月,共有八气二十四候。每一候中,都有一种花作为风信对应,昭示节令的推移与变化。”

“原来是这样。”朱翊钧觉得很新鲜,便饶有兴趣地对申时行说:“二十四番花信,你现在一样一样给朕仔细道来。”

申时行习惯地看了看张居正,见张居正也正满脸微笑地看着他,便略自沉吟了一下,答道:

“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之间,为小寒降临之日。小寒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古人言梅花报春,就因为它是二十四番花信中的第一名。小寒之后是大寒,大寒第一候是瑞香、第二候是兰花、第三候是山矾;接下来是立春一令中的三候,第一候是迎春、第二候樱桃、第三候望春;立春之后是雨水,第一候是菜花、第二候是杏花、第三候是李花;尔后是惊蛰三候,第一候是桃花、第二候是棠棣、第三候是蔷薇;惊蛰过了是春分,第一候是海棠、第二候是梨花、第三候是木兰;再说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最后一个节气是谷雨,第一候是牡丹、第二候是荼蘼、第三候是楝花,过了楝花风信,节令就到了立夏。”

朱翊钧神情专注听完申时行的讲述,猛然看到簇拥在他周围的王公大臣一个个支着耳朵听他们谈话,这才霍然醒悟到今晚上不是开经筵而是看花灯,忙招呼冯保安排大家各处赏灯去。看到大臣们哄地散去,冯保又道:

“万岁爷,二十四番花信灯,每一种花都扎了十盏样式不同的灯,那条街上一共有花灯二百四十盏,每一盏灯上都贴了一首灯谜。”

“灯谜?好哇,大伴,你陪朕猜灯谜去!”朱翊钧一下子兴奋起来,接着又对身边的张居正言道,“张先生,咱们一块儿去猜一猜灯谜,好吗?”

“好!”张居正难得这么开心。

三人遂一起下楼,才走了两步,朱翊钧似乎记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四下里巡视,看到武清伯李伟正在楼堂角落里坐着,一边吃着果点,一边与辅臣张四维说着悄悄话儿,遂又吩咐贴身内侍:

“周通,你去把武清伯喊来,让他老人家随咱们一起下楼,去看二十四番花信灯。”

朱翊钧一行下楼来到二十四番花信灯的入口处,只见两宫太后和王皇后几个也正袅袅婷婷朝这里走来,朱翊钧迎前一步喊道:

“母后,朕邀了张先生来猜灯谜。”

“好呀,看有什么灯谜能把张先生难住。”李太后抿嘴儿一笑言道。她一眼瞥见夹在人缝儿中的父亲,便朝他微微一揖,问道,“家中春节过得可好?”

“好。”武清伯李伟忽然显得拘谨,憨笑道,“好闺女,今年的鳌山灯,让你爹开了眼界。”

“钧儿登极十年,咱想该庆祝一番,亏得张先生和冯公公尽心尽意,这灯会才如此辉煌。”

“这要花多少钱哪!”李伟摸了摸身旁一根包了金箔的灯柱大发感慨。

“瞧你说这话,还是乡下的李老倌。”李太后说着咯咯咯地笑起来。

冯保凑趣儿言道:“武清伯,您是担心万岁爷花不起钱是不是?如今的万岁爷,可不是你女婿隆庆皇帝爷那时的景象。现在,万岁爷大钱不动,就是扫扫箱子角儿,这样的鳌山灯会,一个月办一次,也还绰绰有余。”

一说到钱,朱翊钧就敏感地看了看张居正,见这位师相望着头顶上的宫灯出神,似乎别有所思,便打断众人的谈话,带头走进了二十四番花信灯的灯街。

一入口,便是璀璨夺目的梅花灯阵,打头的第一盏灯,高约八尺,绉纱扎就的五瓣腊梅,通体透明。花蕊间插着一个精致的黄绫绢轴,冯保命守灯的小火者取下,恭恭敬敬送到朱翊钧手中,朱翊钧抖开一看,上面是一首诗:

闯关踏隘气吞吴,

驰向中原拜洛书。

尽载英雄朝帝阙,

忠心岂肯玉龙孤。

诗下面还有三个工整小字:打一字。

“啊,原来这是个字谜。”朱翊钧立马儿来了兴趣,将诗轴反复看了几遍,问道,“这是字谜吗?”

“肯定是。”冯保答。

“这个字谜毫无踪迹可寻,这是谁出的?”

“是翰林院里的词臣,这里头的二百四十个灯谜,都是他们编出来的。”

朱翊钧拿着诗轴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头绪,便把诗轴朝灯下值勤的太监手中一塞,说道:

“这个难猜,走,咱们往前看去。”

李太后就站在儿子身边,见他要走,连忙喊住他,说道:

“钧儿,这是第一个灯谜,你非猜出来不可。”

“为何?”朱翊钧瞪大了眼睛。

“既然摆在第一,肯定是个吉兆,你这一走,好兆头不就没有了?”李太后笑着说。

一说到钱,朱翊钧就敏感地看了看张居正,见这位师相望着头顶上的宫灯出神,似乎别有所思,便打断众人的谈话,带头走进了二十四番花信灯的灯街。

朱翊钧不敢违抗母命,只得重新拿起诗轴,但仍看不出奥妙,遂指着冯保说:

“大伴,你说,这是个啥字儿?”

冯保笑着答:“这二百四十个灯谜的谜底儿,老奴都已知晓,咱若说出来,岂不是作弊?”

“张先生呢,你知道谜底吗?”

“臣不知道。”张居正回答。

“那你猜猜。”

打一看到诗轴,张居正就开始琢磨,这会儿从容答道:“这个字谜,若从字画构架上去寻思,肯定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一个会意的字谜。”

“会意?那它是什么字?”

“马字,骏马的马。”张居正指着朱翊钧手里的诗轴解释说,“闯关踏隘,驰向中原,都是说宝马的故事,三四两句语意更明了,烈马载天下英雄尽朝帝阙,辅佐皇上开创千秋盛世。”

“玉龙孤怎讲?”朱翊钧追着问。

“玉龙指的是皇上。”张居正说着看了李太后一眼,又道,“皇上上应天命,降临人间是嘉靖四十一年,这一年是壬戌年,壬戌五行属水,玉与金配,属金,金生水,玉龙乃皇上天命之象。如今骏马来朝,皇上就不会孤单。”

“朕本来就不孤单呀。”朱翊钧仍觉纳闷。

“皇上忘了今年的年属吗?”

“年属?”朱翊钧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笑道,“今年是壬午年,属马,难怪第一个灯谜出了个马字儿。”

“马与龙配,即龙马精神,皇上得此吉兆,乘风御气穷极八荒,更当亲政爱民励精图治。”

“好兆头,好兆头!”李太后连连称赞,与陈太后两人都喜得合不拢嘴。

“这字谜出得好,张先生解释得更好。”朱翊钧说着就喊自己的贴身内侍,“周通!”

“奴才在。”周通上前一步。

“给张先生赏……”朱翊钧本想说“赏五两银子”,一想张先生又不是宫内的奴才,便改口道,“张先生的高堂老母坐在五凤楼上赏灯,你传旨下去,给她老人家赏五匹杭绸。”

张居正本想推却,但想到受赏者是母亲大人,他只好诚惶诚恐地谢恩。

朱翊钧陪着两宫太后逛灯街猜灯谜,差不多花去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广场上的鳌山灯会,恣意游戏笑语欢声已是达到顶峰。两座城楼上,也是管弦嘈嘈娇声应板,绣筵绮席金盏重开;御茶御酒芬芳满腹,珍馐赏赐人尽开颜。朱翊钧重上午门城楼,高高兴兴同王公大臣们吃了几杯酒,然后问张居正:

“张先生,如此良宵美景,按规矩,翰林院的词臣们应该献诗上来,以记其盛。”

“皇上所言极是,词臣们想必早就准备好了。”

张居正说着让申时行去邻座请翰林院掌院学士于慎行过来,张居正对他说:

“皇上请你们作鳌山灯会的承制颂诗,你们想必都打好了腹稿,快快都把佳作献上。”

“限半炷香工夫,谁慢了罚酒。”张四维一旁凑趣补了一句。

于慎行知道今夜场面难得应付,故滴酒未沾,这时欠了欠身子,含笑说道:

“承制颂诗本鳌山灯会题中应有之义,臣等已略作考虑准备献丑。但按规矩,首辅才高八斗,应该首开韵府敲金戛玉以启祥瑞。接下来是张阁老、申阁老一吐锦绣,你们鸿篇未制,臣等焉敢蹇足而先?”

朱翊钧一听,这话在理,便对张居正说:“张先生,您不动笔,他们于心不安。”

张四维与申时行还有英国公张溶等一帮王公大臣一起撺掇,张居正情知推不过,便起身走到早就铺好纸墨的书案前,提起饱蘸浓墨的长锋羊毫,一边构思一边写了下来:

今夕何夕春灯明,

太平天子踏月行。

灯摇珠彩张华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