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老和尚已是很少主持法会了,他亲自念经为吕阁老祈福,应该有神通出现。”
“神通已出现了。”吕元佑兴奋地回答。
“啊,有何表现?”张居正问。
“未做法会之前,家父人事不知,念了观世音经咒之后,家父居然睁开了眼睛,还喝了几小口参汤。”
“有这等奇事!”张居正感到不可思议,说道,“吕阁老平常敬奉神明,一心向佛。所以在这危难时刻,能够亲见菩提,得菩萨妙谛。”
“吕阁老能说话吗?”张四维问。
“能,只是声音微弱。”吕元佑答。
“元佑贤侄,你看我们能否到病床前一看?”
“这个……”
吕元佑面有难色。因吕调阳倒床之后已是十分憔悴,脸上五官都变了形,且病房里气味难闻,他担心张居正与张四维见后会心生厌恶。正踌躇间,忽听得通连后院的走廊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两名仆役正架着父亲一步一挨地走了过来。
却说一直躺在后院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吕调阳,自听了祈福法会悠扬悦耳的经咒声,他仿佛听到了天国的召唤,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接着他就闻到了一股异香,正闭目养神之际,听人说张居正与张四维前来探望,他顿时不顾夫人的劝告,执意要撑起身子下床,颤抖着让人替他披上久已不穿的官服,歪歪倒倒地朝前院客堂而来。
“呀,父亲出来了。”吕元佑一声惊呼,立马赶过去搀扶。
张居正与张四维也起身相迎。此时吕调阳已被搀到客堂后门口,半尺高的门槛他硬是没有力气抬脚跨过。还是吕元佑伸手抱起他的双脚,抬到太师椅上半躺着坐下。怕他坐不稳,仆人还弄了一床被子将他偎着。
“和卿兄,你病得这么厉害,何必非得挣扎着下床。”张居正埋怨道。
“难得叔大兄还惦记着我这风烛残年之人,”吕调阳接过丫环递过的参茶抿了一小口,喘着气儿说道,“还有子维兄,我还担心再也见不着你们了。”
吕调阳说着,眼角滚下了几大颗浑浊的泪珠。张居正看了心里头很难过,不免双眼也噙起了泪花,言道:
“和卿兄,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病虽然沉重,但还不是不治之症,只要假以时日安心调养,就会慢慢地好转。”
吕调阳轻轻地摇了摇头,暗淡无光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几下,回道:
“叔大兄不用宽慰我了,以你首辅之身,出行必有规矩,若我不是病入膏肓,你怎么可能跑来看我!”
吕调阳虽然阳神已散,顶门中走了七魄,但此时他的神志却很清楚。他这一说,倒叫张居正不好回答了。因为朝廷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当了内阁首辅的人,轻易不入他人私宅,见客访友,都只能在衙门朝房里进行。这其中的意思是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如果首辅去了哪个大臣之家,必定是该官员出了大事。要么封侯拜相,首辅代表皇上前往祝贺;要么是吹灯拔蜡垂死之人,首辅代表朝廷前来抚慰。所以说,首辅到了哪一个官员之家,并非有什么私情,而是因他的职责权位而履行的一种公务。就像他现在到了吕府,就是要当面向吕调阳询问他家中有何困难需要朝廷解决,他个人对朝局有何意见需要向皇上转达。吕调阳久居内阁,当然明白首辅的来意,这既是自己的“待遇”,也说明朝廷已知晓他的病情,在着手为他安排后事了。
张居正自看到吕调阳一身憔悴满脸病容之后,便知他存世的时间只能按天来计算了,因此只想拿好话来安慰他。谁知吕调阳自己把话捅穿了,张居正无奈,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
“和卿兄,你有何想法,现在尽可和盘托出。”
吕调阳在仆役的帮助下调整了一下坐姿,痛苦地说道:“垂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故在五月端午节后,就给皇上写了本子请求致仕,一连写了三道,皇上就是不肯批准,唉……”
“吕阁老,不是皇上不予批准,是首辅执意要留你。”张四维一旁插话。
“叔大兄,你要留我这个老朽干什么?”吕调阳望着近在咫尺的张居正,像盯着一堵墙,伤感地说,“我昏聩无能,在内阁六年,办不成一件大事,有负于皇上的厚爱。”
“和卿兄,你这样自责,等于是拿一把刀子剜我张居正的心。你是士林楷模,既不争权也不逐利,处理朝政大事,我俩从未发生过龃龉。”
“不发生龃龉乃是因为我是一个窝囊废。”吕调阳脑海里想起这句话,却不敢说出口。他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儿子,答道:
“叔大是伊尹式的人物,你柄持朝政,我这个书呆子,安敢乱置一喙?”
一听这话中的骨头,张居正心中已生愠意,但他却不表现出来,只恳切问道:
“和卿兄,对朝局你还有何建议?”
吕调阳默不作声,半晌才回道:“叔大兄,有句话我一直闷在心里,今天再不讲,恐没有机会了。”
“请讲。”张居正催道。
“这次处置‘辽东大捷’一事,皇上下旨撤销所有奖赏,是否操之过急?”
张居正知道吕调阳会提这件事,便道:“关于贤侄元佑的恩荫,皇上另有打算。”
吕调阳摇摇头,答道:“首辅如此一说,好像我吕调阳说这件事是出于私心。其实不然,我是为你担心,当事官员嘴里不说,心里头恐怕会责怪你。”
“我想过,在公理与私情两者之间,我只能选择公理。”张居正回答。
张四维觉得这时候自己必须有一个态度,便道:“首辅处理辽东杀降冒功一事,我是支持的。掌控政府燮理朝局,就得言必信,行必果。”
吕调阳对张四维的表态大不以为然,他提了提气,苦笑着反驳:
“孔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为大人,可见至圣亚圣二公,其言相近。一人之言行固然应有信果,但一味追求信果,则于道反有所害。朝廷所有政纲,当以适道为上策。”
张居正本不想刺激吕调阳,但这时实在忍不住了,便正色言道:
“国家尊名节,奖恬退,虽一时未见成效,然当患难仓促之际,终赖其用。如唐朝安禄山之乱,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风溃逃,只有一个颜真卿独挡匪焰,这便是尊名节的功效。我辈效命皇上,匡扶社稷,终不能以粱肉养痈而任其败溃,你说呢,吕阁老?”
讲道理雄辩,吕调阳从来就不是张居正的对手。但他心里不服,想了想,又道:
“‘辽东大捷’一事,我只是随便提提,今天我要郑重讲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张居正追问。
吕调阳示意仆役把参汤拿过来,他呷了一小口,又艰难地说道:
“我认为,你查禁书院一事过于草率,尤其是杀何心隐,恐为后世留下话柄。”
吕调阳一直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一帮清谈心性玄学的官员都把他奉为老祖宗,许多私立书院的山长也与他过从甚密,这一点张居正早就知道。在处理武昌城学案的时候,吕调阳正好在家养病,张居正也就有了理由不征求他的意见,而独断专行向皇上请旨。此事处置完毕,倒也没听到吕调阳私下发表过什么异议。张居正还以为他一心归隐山林,对朝政已失去了兴趣,没想到他却一直把怨恨深埋在心。放在平时,他会拍案而起,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强自忍抑,只辩解道:
“何心隐是被死囚发狂扼死,与我何干?”
“叔大兄,这个弥天大谎,撒得并不高明,”吕调阳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心里头已无顾忌,故放胆言道,“何心隐大名鼎鼎,而且还没有定罪,怎么可能和死囚关在一起?常言道王道如砥,本乎人情,何心隐一代鸿儒,却不明不白被人弄死,这哪里还有国法人情可言!”
“你!”
张居正霍地站起。自当首辅六年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他。看到他脸色铁青怒形于色,张四维生怕弄僵了局面双方都下不了台,忙插嘴调停道:
“吕阁老,你不要错怪了人,首辅对你一直有情有义。昨日为了解决你二公子的前程,还专门给皇上写了条陈。”
正在给父亲捶背紧张地听着谈话的吕元佑,一听此言,忙住了手,急切地问:“条陈写了什么?”
“佑儿!”
吕调阳大叫一声,他是觉得儿子太没骨气,本想阻止他问下去,由于一时性急突然发力,他顿时两眼一翻,头一仰,又昏迷在太师椅上了。
“和卿兄!”张居正急忙大喊。
“吕阁老!”张四维急得额头上冒汗。
“父亲,你醒醒。父亲,你醒醒。”
吕元佑一边摇着父亲一边哭喊。仆役们一齐拥上来慌手慌脚给吕调阳灌参汤施救,正当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时,门外又传来一声高喊:
张居正说着跨前两步,想把吕调阳按住。吕调阳执意要往地上跪。他是循规蹈矩的大臣,哪怕一息尚存,碰到接旨的事,也决不敢马虎从事。众人违拗不过,只得在地上铺下被子,让他跪上去。
“圣——旨——到!”
话音未了,便见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匆匆走进了客堂。他见张居正与张四维都在屋里头站着,以及客堂里凌乱的场面不觉一愣,忙打了个拱向两位辅臣问安。
“张公公,你是来传旨的?”张四维问。
“是的。”张宏躬身回答。
说来也怪,一听到“圣旨”二字,昏厥过去的吕调阳竟突然醒了过来。“父亲,张公公来给你传皇上的圣旨!”吕元佑附在吕调阳的耳边高喊。吕调阳点点头,挣扎着身子要下地。
“躺着不要动!”
张居正说着跨前两步,想把吕调阳按住。吕调阳喉咙里一片痰响,却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张居正的手,执意要往地上跪。他是循规蹈矩的大臣,哪怕一息尚存,碰到接旨的事,也决不敢马虎从事。众人违拗不过,只得在地上铺下被子,让他跪上去。到这时候,他哪还跪得下去?人整个儿就趴在地上了。张宏见此情景,只得赶紧展旨宣读:
说与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吕调阳知道:朕念你秉忠报主,有功于社稷,特颁旨荫你一子,仍复吕元祐太仆寺亚卿之位,着吏部办理,钦此。
张宏一念完,吕元佑也忘了照顾父亲,竟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喊道:
“谢皇上大恩!”
“快扶你父亲起来。”张居正一旁催促。
吕元佑这才侧过身子,同仆役一道来搀扶趴在地上的父亲,匆忙中竟抓了一手水渍,低头一看,父亲的裤裆里已是热乎乎湿了一大片。
“哎呀,父亲撒尿了。”
吕元佑急得大叫。待把父亲翻过来一看,只见他口吐白沫双眼瞳仁已散,鼻孔里还有一丝儿出气,进气已是全无了。
“父亲!”
紧接着吕元佑一声撕肝裂胆的哭叫,便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如同空灵出穴的诵咒声:
南无飔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他唵
“这是谁?”张居正问。
“大概是一如老和尚,”张四维惊魂未定地回答,“他在这里做祈福法会,我们来,他便回避了。”
“我们走吧,让一如和尚替吕阁老做完法会。”
张居正说着,弯下身子摸了摸吕调阳开始变冷的面颊,噙着两泡热泪掩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