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地势低洼,加之遍地的湖塘,一到夏天,武昌城就热得如同蒸笼。白日里来风去浪,虽然热,往阴凉地儿一站,倒也还能透口气儿。奇就奇在一到夜晚,风都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一丝儿也不肯吹出来。整个儿一座城不单是蒸笼,简直就成了烤红薯的红炉铁桶。丁门小户人家,多半是杂物堆积拥挤不堪,三伏天窝在家里,摸什么物件儿都觉得烫手。如此天气,呆在家里还不把人闷死!于是,太阳一落土,家家都把竹制的凉床搬出来,不管怎么说,躺在大街上乘凉,到底比在屋子里通泰得多。多少年下来相沿成俗,市民们乘凉便成了武昌城夏日的一道景儿——男的只穿一条大裤衩子,女的也只穿一件露着浑圆玉臂的小褂,床挨床人挨人一街两巷睡了个满。摇着大蒲扇说笑话的,拍蚊子把大肚皮拍得脆嘣脆嘣响的,小姑娘闻着邻床的臭汗睁着眼睛数星星的,小孩儿摸出年轻妈妈的奶子当众吮吸的——这都是司空见惯的画面。这时候,你若是讲求“非礼勿视”,除非把眼球儿摘下来。
但人毕竟有尊卑之分,一城之中,能看到这道奇景儿的只能是千家街保安街等穷人集居之地。在蛇山北侧的粮道街却很难见到——这条大约有两三里路长的一条街,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尊贵大户。三台衙门里的官员,住在这条街上的就有不少。
此时已是酉时过半,粮道街上灯火阑珊。巷子里时而走过巡逻的军士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
“酸梅汤——嘞!”
“西瓜嘞,不甜不要钱!”
小贩的叫卖声悠悠忽忽,对于燥热的夜行人来说,这是一帖最具诱惑的清凉剂。
“卖酸梅汤的,过来!”
喊话的是坐在四人抬轿子里的金学曾。此时轿子刚在一所大宅门前停下。金学曾一脚跨出轿门,从赶过来的小贩手中拿过木瓢,伸到酸梅汤桶里满满舀了一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然后掏了一把铜钱扔给小贩,把木瓢递给抬轿的班头,说道:
“你们在这里尽情地喝,等我出来。”
说话的当儿,早有穿着衙门皂衣的侍轿长随去敲大宅子的门。
“谁呀?”里头有人应声。
“咱衙门里的学台金大人。”
“啊,是金大人。”
里头的人赶紧打开大门,金学曾一步跨进门槛,对开门的班役说:
“烦你赶快禀报,本官有急事要见抚台大人。”
“小的已禀告进去了,请金大人稍候片刻。”
班役把金学曾领到客厅。金学曾打量这厅里的陈设,只见墙上贴了些苏画,桌上摆着一只博山炉和两把宜兴茶壶,景窑彩瓶中插了些时花,虽是些不值钱的玩器,倒也布置得热热闹闹。心中忖道:“这个陈瑞,虽然沾了爱财的名头,倒也懂得收敛。这个二房的家里,倒见不着刺眼的富贵气。”按理,陈瑞应住在抚台衙门里,只因他宠爱的二房与大夫人搁不拢,二房不肯受夹板气,硬是要搬出来,陈瑞只得由她,在这粮道街觅下一处住房另住。陈瑞不愧是七尺须眉堂堂大丈夫,一碗水端得平,订下规矩来,逢单日与大夫人住在衙门官邸,逢双日就过粮道街这里来陪陪如夫人。衙门同僚都知道他的这种安排,故逢双日有事,就径直到粮道街来找他。
由于院子里有一棵大桂花树白日里替房子挡了阳光,所以这客厅夜来还稍稍有点凉气,但金学曾依然感到闷热,他穿得太齐整,一件七成新的三品孔雀夏布补服套在身上,里头还穿了一件挡汗的背心。由于一路走得急,额头上汗渍渍的,补服上也渗出了几块汗斑。他正摇着折扇心急火燎地等待时,忽见门帘儿一晃,身穿一件湖青轻薄府绸长衫的陈瑞抬腿走了进来。
“陈抚台。”金学曾站起来,收起折扇行礼。
“坐坐坐,”陈瑞一边还礼,一边说道,“这么热的天,你还要官箴体面,彼此都是老熟的人,何必呢?”
陈瑞说着,便命班役扯动悬在厅梁上的大布扇,厅堂里顿时起了凉风,感觉舒坦多了。
金学曾抹了抹脸上的汗,笑道:“武昌城素有火炉之称,一到夏天,满城的人,都变成了蒸笼里的馒头。”
“都是馊馒头,”陈瑞没好气地接了一句,咕嘟着埋怨道,“小时候老听人家说‘吴牛喘月’,还以为吴越之地是天底下最热的地方,来到武昌才知道此言大谬,什么‘吴牛喘月’,应改作‘楚牛喘月’才是。”
“你是北人,特别怕热。”金学曾附和着。
“是啊,”陈瑞哭丧着脸,“一到夏天,咱就像闷昏鸡似的,坐在衙门里竟值不了事。方才你未来之前,我坐在后院书房里,弄了一大桶井水,把双脚泡进去才感觉舒坦一些,你看看,这都过成了什么样子。这次首辅回江陵葬父,咱曾向他当面提过请求,能否把我调回京城去,不求迁升,只求离开这座火炉。”
“首辅答应了你吗?”
“他哼了一声。”
“哼了一声就是记住了。”金学曾眨了眨他的小眼睛,忽然诡谲地一笑,“陈抚台,你若想能尽快调离武昌,恐怕得走走捷径。”
“怎么走?”此话一问出口,陈瑞便有些后悔,他知道金学曾是首辅跟前的红人,同时又是一个软硬不吃的“鬼难缠”,同他打交道得十二分的小心,倘若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里,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支了一口油锅。于是又连忙掩饰道,“咱是正常迁转,哪用走什么捷径。金学台,今夜里劳你大驾光临,究竟有何急事?”
金学曾知道陈瑞对他存有戒心,也不计较,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
“今日吏部传来的咨文,抚台可曾看到?”
“看到了。”陈瑞点点头,又明知故问,“是不是给郧阳知府徐显谟和襄阳巡按赵应元两人处分的事?”
“是的。”
却说吏部这道咨文传示明白:郧阳知府徐显谟因强令卫所驻军腾出营房创办学校,导致驻军哗变,遭监察御史陆庠弹劾,官降两级,谪调泰州同知;襄阳府巡按赵应元候代期间,每托病不到衙视事,终日悠游山水吟诗作赋,颇遭物议,亦被都察院风宪官纠弹,给予削籍处分。这两人与陈瑞虽无私交,但毕竟是本省下属官员,一体举勘到部黜叙,成了风闻全国的大事。作为一省抚台,本省官员出了这大的事,陈瑞仍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吏部对这两人的处置都过于苛严,”陈瑞毫不掩饰对这道咨文的不满,言道,“那些风宪官一味取悦于上,揪住一点儿小事无穷放大。多少官员的仕宦前途就这样被他们白白葬送了。”
“徐显谟与赵应元,恐怕不是小事吧。”
金学曾盯着陈瑞,一脸的微笑高深莫测。陈瑞意识到自己说话走了板,忙改口说:
“当然,这两个人犯的都不是小事。”
“抚台大人认为他们犯的什么事?”
“这还用说吗?”陈瑞愤然答道,“首辅葬父,合省官员都赶往江陵会葬,偏这两个人都找理由告假不来,这还不把首辅得罪了。”
“按抚台之见,首辅是公报私仇。”
金学曾这句话说得尖刻,陈瑞如听得一声炸雷,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忙不迭声地解释:
“金学台,你话可不能这样讲,咱陈瑞对首辅之忠心,可鉴日月……”
陈瑞如木偶一般挥动双手,那样子很是滑稽,金学曾笑着打断他的表白,言道:
“抚台大人,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我是说,徐显谟与赵应元所受处分,并不是因为他们没到江陵参加会葬。”
“啊?”
“这两人受到贬黜,都是为的同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讲学。”
“讲学?”陈瑞又紧张兮兮地坐回到椅子上,将信将疑地问道,“为了讲学处分人?”
“是啊,”金学曾答道,“近些年讲学风起,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泰州学派,早已在士林中成势。时下读书人,若是口头上诌不出几句陆王心学的语录,同侪们就会瞧他不起。在这种情势下,府县两级官学的生员对程朱理学再也没有兴趣,纷纷自发地把一些讲述陆王心学的人请到学校去演讲。官学毕竟数量有限,这帮人惟恐陆王心学传之不广,又纷纷创立书院。现在,这些一哄而起的书院,在全国总有数百座之多,其生员已是大大超过了省府县各级官学的学生。这些年轻人再不热心科举,而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标新立异。朝廷创设学校,原意是为管理国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动朝野的心学大师们创设书院,想的却是按他们的意愿调唆青年士子如何与朝廷分庭抗礼。如果听凭这些人胡闹下去,若干年后,朝廷岂不成了一个空架子?”
金学曾娓娓道来,虽然说得波澜不惊,但陈瑞听了仍感受得到电闪雷鸣。关于“讲学”这里头的弊端,陈瑞不是看不到,他只是觉得这事儿属学台管辖,自己不必硬挤进去操一份闲心。不管怎么说,跑到别人的河里去抓鱼摸虾,终是官场大忌。金学曾当了学台大人已有半年多,两人虽曾多次会揖,但金学曾从不肯主动向他谈及学政问题,他也懒得问。今晚上,金学曾猴儿巴急地跑来,却一改常态与他大侃特侃“讲学”的邪风,凭他的直觉,这只精狗子肯定是闻到了什么荤腥。他顿时多了个心眼儿,决定采用拨草寻蛇之法,把这位学台大人的心里话套出来。
“听金学台这么一说,下官才明白‘讲学’祸患无穷。徐显谟与赵应元,都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如果从这方面考虑,给他俩的贬黜倒也是合情合理,但让下官糊涂的是,吏部咨文为何不把这真实的理由说出来呢?”
“据我猜想,这是首辅的策略。”
“啊?”
“以首辅一贯的思路,他对无关社稷苍生的空谈玄理始终深恶痛绝,他初任摄政之时,首先要解决吏治与财政两大问题,几年下来诸事已见成效。他也就能够腾出手来治理讲学了,但讲学之风,自嘉靖末年蔓延到今,已成痼疾。到近年来又有所演变,即朝廷中因循守旧的反对改革的官员,往往与奢谈命理的陆王追随者一道,借书院之讲坛,攻击万历新政。这一变化,尤为首辅所注目。因此,据我猜测,首辅肯定要对讲学之妖风行使雷霆手段了。这件事,因牵扯到天下读书人,最易引起非议,吏部处理徐显谟与赵应元二人,言在彼而意在此,咨文一出,先听听士林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的举措。”
“以你之见,首辅下一步的举措会是什么?”陈瑞的态度认真起来。
“查封全国的私设书院。”
金学曾说得很恳切。陈瑞眯眼儿一想,觉得金学曾的话有几分道理,但这事儿与自己关系不大,便松下心来笑道:
“金学台分析得头头是道,反正你是个热闹人,走到哪里,都会弄得山呼海啸的,这回查封书院,你又要力拔头筹,创立奇功了。”
陈瑞的语气中既含有嘲讽,又含有羡慕,金学曾早把陈瑞一肚子杂碎看了个对心穿——这人是个老官场,谁在台上就认谁。吃准了这一点,他就对症下药:
“陈抚台,这回力拔头筹的,恐怕不会是我。”
“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你。”
“我?”
“对,是你!”金学曾瞅着陈瑞一张发愣的脸,神秘言道,“我刚才讲过,首辅查封书院,恐怕会使出雷霆手段。既是雷霆手段,就不是我们这些学官有能力做得出来的。”
“你是说……”
不知不觉,陈瑞已把身子凑近了金学曾。金学曾见他已入瓮,心中甚为高兴,问道:
“你说,查封书院应从什么地方做起?”
陈瑞懒得细想,性急地说:“金学台,你干脆说了,如何是雷霆手段。”
“一句话,擒贼擒王。”
“这还是个哑谜,”陈瑞撇了撇嘴角,摆了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你说,何为贼,何为王?”
“抚台这么一问,倒叫我不好回答了,”金学曾略一思虑,又道,“这么说吧,若要拆庙,先得搬神。”
“庙是那些私立书院,神呢?”
“各个书院的山长都是神,但最大的一尊神,现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
“谁?”
“何心隐。”
“这个疯汉,”陈瑞立刻记起何心隐在太晖山与首辅见面时的张狂,早就把他恨得牙痒痒的,便道,“论理,这个人早就该抓起来,但谁又敢动他呢?”
“为何不敢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