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便见四个人抬了一桌菜肴上来,侍者高声唱喏:“这一桌龙凤呈祥——”
食桌在三人面前停下,这一桌菜以鸡与蛇为主,或炖或蒸或烹或爆,形色俱佳香味诱人,胡自皋吞了一口口水,柳湘兰却掩起鼻子,说道:“奴家从来不吃蛇,我好怕。”
“抬走。”
邵大侠一声令下,四仆人抬了食桌穿堂而下,这边门里,又有四仆人抬了一桌进来,侍者又高声报了菜单:
“绿野仙踪——”
食桌停了下来,胡自皋伸头去看,原来是一桌的鸭肉鹅件,做得也很精致。胡自皋笑道:
“鸭公鹅公,的确是绿野神仙,如今成为口中之福,岂不残忍?”
“那就别吃了呗。”柳湘兰撒娇地补了一句。
邵大侠一努嘴,这桌菜又抬下了。第三桌菜抬了上来,侍者又喊:
“霞光彩羽——”
细看这一桌,尽由鹌鹑、八哥、画眉等天上飞禽制成。柳湘兰有留下的意思,但胡自皋想看看邵大侠究竟准备了多少桌菜肴,手一挥又示意抬下。如此又过了六七桌,当第十桌菜肴抬上时,侍者又报:
“秦淮惊艳——”
这一桌菜肴全是鱼虾,都是小秦淮的特产,像翡翠虾仁、芙蓉鱼片、金线鳝丝、蟹粉银鱼等等,无一不佳。柳湘兰一是因为腹饥,二来觉得太过挑拣会让主人难堪,第三也因为这桌菜肴很合她的口味,因此执意留下。胡自皋顺她的意不再违拗,文绉绉言道:
“秦淮惊艳,秀色可餐也,唔,今日的盂兰会,开了个好头儿。”
柳湘兰白了他一眼,撅着小嘴说:“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了味儿,邵大官人如此盛情接待,奴家一是开了眼界,二来心里头也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邵大侠解释道,“谈不上什么盛情,我平常吃饭,也是这种吃法。”
“每天都游菜?”胡自皋问。
“是的。”
“准备多少桌?”
“平时以十桌为宜,若饷客,则加倍。”
“这么说,你今天准备了二十桌?”
邵大侠点点头,胡自皋感叹道:“若不是湘兰要吃这桌秦淮惊艳,本官倒想把这二十桌菜肴都见识见识。”
柳湘兰这一下大开眼界,惊诧言道:“这种请客的方式和游菜的场面,奴家在南京从来没有见过。”
胡自皋半是炫耀半是感叹说道:“湘兰你囿于南京,不知天地之大,扬州盐商的享乐,真可谓天下第一。”
“我现在不和你抬杠了。”柳湘兰说罢已拿起了筷子。
用过午膳,在邵大侠的安排下,胡自皋与柳湘兰被引至客房休息。两人欢情如昔极尽绸缪自不必细说。待两人寝毕梳洗出来,不觉已近酉时。在扇子厅里与邵大侠重新见过,两人亦不觉有什么难堪。胡自皋耍了这半日,兴犹未尽,他朝邵大侠抱拳一揖,问道:
“邵员外,叨扰半日,下头不知还有何节目安排?”
邵大侠回道:“早筹划好了,我们现在去双虹楼吃茶。”
“那里吃茶有何讲究?”柳湘兰问。
邵大侠殷勤答道:“在扬州老耍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皮包水,指的就是吃茶,水包皮,指的是泡澡。扬州城中,酒楼茶肆与澡堂浴室,可谓比比皆是。一家家争奇斗胜,都是好耍的去处。单说茶肆吧,扬州一城之中,怕有数百家之多。比较有名的,有辕门轿的二梅轩、蕙芳轩,教场街的文兰天香,埂子上的丰乐园,小东门有品陆轩,琼花观巷有文杏园,花园巷有小方壶等等,这都是茶肆中最负盛名者。双虹楼在北门桥,刚刚出城,是小秦淮与瘦西湖的连接之处。这双虹楼是一个大花园,楼台亭舍,花木竹石,收拾得颇有韵味。正楼东面可以远眺,看不尽湖山景致。楼上杯盘匙箸等茶具,无一不精致。”
邵大侠如数家珍,把个柳湘兰撩得心痒痒的,胡自皋也乐意奉陪。他们三人顿时起轿望双虹楼而来,因有排衙仪仗导引喝道,路上倒也顺利,片刻就出了北门。这家茶肆的主人早得了通报,知道盐运司御史大人要来尝茶,早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还把主楼的第三层整个儿空下来,反正他也不会吃亏,邵大侠早就付了银子。因在公众场合,胡自皋忌着市人耳目,自是不敢放浪,也就自然而然摆起架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随着茶肆主人上得三楼,他们的随从都被安排在一楼。
双虹楼建得宏伟,这第三层也有三楹之宽,本来摆了七八张茶桌,如今临时撤去,只在正中留下一张樱桃木的雕花八仙桌。靠左墙根放了一张大书案,上面已铺好毡,放了纸笔墨砚;右边墙根前放了一具古筝,旁边供着一炉檀香。双虹楼主人跳上跳下大献殷勤,叫来两位女孩儿要为胡自皋表演茶道。胡自皋是扬州城中各家酒楼茶肆的常客,对这类应酬本是行家里手,他对店主人道:
“一般的茶道就不必表演了,本官只问你,这双虹楼有什么特别的?”
“有。”店主人答得肯定。
“是什么?”
“扫雪烹茶。”
胡自皋一边踱着方步一边说道:“扫雪烹茶,倒是极有韵致的事,只是这溽暑之中,哪里有雪呢?又不知你编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的。”
店主人说着,就吩咐堂役下去拿雪,不一会儿,两个堂役果然哼哧哼哧抬了一筐雪上来。胡自皋上前抓了一把,咦,真的是雪!不免惊讶问道:
“这雪从哪儿来的?”
“深窖里。”店主人不无得意地解释,“小可的茶肆中,掘了一个十几丈深的大窖,每年冬天下雪时,就铲些瑞雪储藏其中。逢到像胡大人这样的贵宾,就开窖取出一些。”
“扬州地湿,挖这么深的窖,不渗水吗?”
“肯定渗水,但小可砌的是石窖,用糯米浆勾缝,里头干爽得很。”
“亏你是有心人,这银子该你赚。”
胡自皋刚赞了一句,柳湘兰接着又问:“雪是有了,却问如何烹它?”
“姑娘问得好,”店主人也约略看得出柳湘兰的身份,故这样称呼她,“小可这双虹楼的烹茶,可是有讲究的。一是烹茶的炉子,用的是泥炉。二是铜铫子,必定是煮过千次之上的老铫子,这样就完全去了燥气。三是烹茶之火,必须既猛且绵,不猛雪水难开,吃了会腹胀。不绵又会导致水硬,夺了茶香。第四是煮茶之人,也须得是七八岁的小童子,惟其小孩儿,才能实得扫雪烹茶的意境。”
柳湘兰听得兴奋,追问道:“你方才说到火,却是没有说明白,什么样的火才既猛又绵?”
“用松毛。”
“松毛?这也得隔年收储吧?”
“对呀,每年冬天把松毛收藏起来。”
“这真是有趣的事儿,”柳湘兰拍着手说,“店家,你去把泥炉搬上来,让小童子在这里替我们煮茶。”
“这可使不得,泥炉烟大,会熏得你们睁不开眼睛,”见柳湘兰有些失望,店主人又道,“烹茶就在楼下院子里,姑娘只要走到门外游廊上,就可以看到。”
听罢此言,三个人都走到游廊上朝下望去,果然见一棵桂花树底下支了一只泥炉,一个扎着叉角辫的小孩儿趴在地上,拿了一把小火钳正在往泥炉里夹松毛。虽看不见火焰,但缕缕青烟从桂花树枝叶间袅了上来,飘逸虚幻引人遐想。此时日头偏西,山环水绕的瘦西湖波光澄静,几点湖鸥,忽高忽低;几只野艇,欲棹还停。烟柳画桥,飞檐古树,都似宋元画家的淡墨。这寥廓绵远的景致,竟让三人都看得有些醉了。这时,店主人恭请胡自皋留墨。
“写什么?”胡自皋跃跃欲试。
“若蒙胡大人不弃,就给这双虹楼赏副对联。”
“好!”
胡自皋有心献技,径自走到书案前,怔怔地看着柳湘兰,沉吟有顷,遂下笔道:
流水莫非迁客意
夕阳都是美人魂
不等胡自皋搁笔,邵大侠大叫一声“好!”这夸赞出自他的心底。他先前以为胡自皋只是一个贪官而已,却没想到他腹中还有这等的缱绻文思。柳湘兰看过更是激动,她知道胡自皋的感慨是因她而发,眉目间已是露了骚态。偏这样子被胡自皋看成是十分的妩媚,四目相对,欲火中烧,竟都有些不能自持了。店主人粗通文墨,也知这对联写得好,站在一边左一恭,右一恭,赞了又赞,谢了又谢。这时,小童子提了铜铫子上来,交给表演茶道的女孩儿。
“请问胡大人品饮什么茶?”店主人问。
“选上等好的,沏两三样上来。”胡自皋说罢,忽然觉得店主人碍事,又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楼下招呼生意吧。”
店主人知趣,连忙退了下去。女孩儿见客人没有兴趣,也就不表演茶道了,只是把最好的太湖春笋、六安瓜片和杭州龙井各沏了一壶。三人坐下一边赏景一边品茶,柳湘兰瞧着墙根上的那具古筝,一时技痒,便踅了过去,坐下来为两位茶客弹了一曲。一边弹,一边唱:
荷花池内鸳鸯睡,
帘外风情、紫燕儿双飞。
玉美人凉亭歌舞多娇媚,
采莲船,橹声摇过青山背,
竹桥两岸、柳絮花堆。
喜只喜,牧童横笛骑牛背,
怕只怕,薰风吹得游人醉……
柳湘兰莺声婉转,唱得胡自皋欲火又起,一脸燥赤,看那样子倒像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伏不住。邵大侠心里头也赞柳湘兰是天生尤物,但仍觉得她比玉娘还是稍逊一筹。一想到玉娘,他忽然心里头发酸,思绪顿时乱了。正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响得很急,三人一起抬头去望,只见一个穿着驿站号衣的皂隶满脸汗水跑了上来,手上提着一个驿递专用的牛皮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专门传递公文的差人。
“你找谁?”胡自皋问。
“找邵员外。”皂隶气喘喘地回答。
“我就是。”邵大侠站了起来。
“这里有京城快递的密件,请邵员外签收。”
皂隶说着就打开牛皮囊,从中拿出一个缄口的密札,恭恭敬敬递给邵员外,请他画押签收。邵大侠一面签字,一面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皂隶答:“小的先去贵府,府上人说你在这里,我又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皂隶领了赏银而去,邵大侠将信拆开,抖开笺纸,信不长,只几句话:
邵员外见字如晤:上月官人来京,幸过门造访,促膝而谈,无任欢忻。所托之事有眉目否,盼能速告。犬子李高附笔问候。武清伯李伟
原来是武清伯李伟的信,邵大侠看过后,想了想,又把信递给胡自皋。方才皂隶进来,胡自皋还以为是来找他的,却没有想到接信人竟是邵大侠。历来公文投递只限于衙门,邵大侠以布衣身份而能收受驿递文札,已属一奇。更奇的是,这信竟寄自当今第一皇亲之手。此前闻说首辅张居正亲自写信给漕运总督王篆,要他就近对邵大侠多加照拂,胡自皋已是吃了一惊,今见武清伯李伟的亲笔信,胡自皋更对眼前这位邵大侠产生了敬畏。他没有想到扬州城中还有这等攀龙附凤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把信笺还给邵大侠,不无羡慕地问道:
“武清伯李伟有何事托你?”
邵大侠品了一盏六安瓜片,把玩着茶盏半晌不作声。胡自皋看他有难言之隐,又悻悻地说道:
“若不便说,就算了。”
“胡大人对我邵某如此友契,我还有什么事好瞒着你。”邵大侠旋即一笑,说道,“只是武清伯所托之事,的确有些棘手。”
“何事?”
“武清伯与蓟辽总督王崇古大人至为要好,王大人麾下有二十万兵士,今年冬季这二十万兵士的棉衣生意,王大人给了武清伯。”
“怎么,武清伯还做生意?”胡自皋瞪大了眼睛。
“谁都不怕银子咬手,纵是皇亲国戚,概莫能外。”邵大侠议论了一句,接着说道,“今年三月间,首辅张居正倡议子粒田征税,皇上颁旨布告天下。一些势豪大户都很有意见,武清伯也大有腹诽,但碍着李太后支持张居正,谁也不敢吭声。这一道决策,使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大一万五千多两银子,武清伯便想寻些外快,贴补这项亏空。于是,王崇古大人便送给他这个大人情。”
“二十万套棉衣,值多少银子?”胡自皋问。
“一两银子一套。”
“二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是不小。”胡自皋心眼儿多,私下一估摸,又问,“是不是武清伯把这笔生意委托给你做?”
“是的。”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棉衣做好,于十月底之前运到北京。”
“这时间可是有些紧了。”
“时间紧还赶得出来,最难办的是银子。”
“不是有二十万两银子吗,纵让武清伯赚几万两,你也做得成呀。”
“如果有银子放出来,武清伯何必舍近就远,大老远要我承担这笔生意呢?”
“你是说,武清伯不给钱?”
“他是说要给,但我不会不知窍,去要他的银子,二十万套棉衣我肯定要帮他做好,但银子,却是一厘一毫也不能收他的。”
“那……”
“胡大人,我想过,这件事我们两人来做。”
“如何做?”
“你设法为我弄点盐引的批文,把这二十万两银子赚出来。”
邵大侠大献殷勤把胡自皋侍候了一整天,为的就是说出这句话。胡自皋乍一听,不知道自己的好处在哪里,也不慌表态,而是推诿道:
“今年户部拨下的盐引总额,已所剩无几,我就是有心帮你,一时间也办不成。”
两人谈这些生意事,柳湘兰不感兴趣,早一个人踅到游廊上,凭栏远眺湖山。邵大侠朝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
“胡大人放心,赚出的二十万两银子,你我各一半。我用分到我名下的十万银子,再凑几万两,就能把二十万套棉衣制成。而且,我还会对武清伯讲明,这二十万套棉衣,是你我共同孝敬他老人家的。”
胡自皋心下一盘算:这笔生意下来,不但可赚十万两银子,而且还可攀上武清伯这个高枝。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他心下已判了个肯字,但嘴里却还在叫苦:
“这事儿可行,但你要的盐引数目太大,一时批不出来。”
话既然已说穿,邵大侠就不再绕弯子,他直通通说道:“胡大人只要肯做,就断没有批不出盐引的事,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邵某?”
“这是哪里话?”胡自皋口气一松说,“这事做起来风险很大,你给我几天时间布置。”
“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胡自皋此时只恨与邵大侠结识太晚,误了许多发财良机。他哪里知道,方才上楼的那位驿递铺的皂隶是假的,武清伯的信也是他一手捏造。邵大侠为了引他入瓮,故意设计了这个骗局。
此时金乌西坠晚霞渐淡,小秦淮两岸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盂兰节放河灯的序幕已经拉开。邵大侠办完大事,已是一身轻松,他与胡自皋一起走到游廊,对尚在凭栏的柳湘兰说:
“柳姑娘,我们挪个地儿吃晚宴去吧。”
“上哪儿?”柳湘兰问。
“小东门城楼上,那里是看河灯的最佳之处,胡大人为你买的一万盏荷花灯,我已安排手下为你下河漂放。届时,八里之长的小秦淮上,就会漂满写了柳字儿的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