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借酒谈心正在兴头上,主簿张启藻忽然走了进来,对金学曾禀道: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要和你紧急约见。”
“他人在哪儿?”
“在东门外接官亭里。”
“怎么在那儿呢?”金学曾觉得蹊跷。
李顺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琢磨,不安地说:“金大人,依下官来看,你此去凶多吉少。”
“是吗?”
“周大人从武昌城长途赶来,不入城却待在接官亭,八成儿他是宪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里去抓起来。”
金学曾心中也没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开,便嘻嘻一笑说:
“即便接官亭变成风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张大人,你吩咐下去,给我备轿。”
接官亭在荆州城东门外三里许,大凡上司官员来荆州,本地官员都会到接官亭迎接。这接官亭并不仅仅是一个亭子,旁边还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员临时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与荆州东城门之间,又新添了一处建筑,这便是“张大学士牌坊”。往常,一出东城门,远远便可看见那座六角飞檐的接官亭,现在却被这座高大的牌坊挡住了视线。张大学士牌坊离接官亭大约还有一里地。金学曾经过那里的时候,却也无心流连,径直奔接官亭而去。
金学曾寻思这次会见凶多吉少,故出门时尽数用上排衙。伞夫牌夫清道夫连同水火棍差人尽行用上,前前后后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如此排场,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轿来,才跨出轿门,便见亭子后头散放着几十匹军马,还有众多军士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坐在树荫下歇息,看装束打扮,他认得出这都是专管刑事捕押的缇骑兵,心下当即紧张起来,也不容细想,但见接官亭的亭长走上前来打了一拱,禀道:
“知会金大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在院房里等候。”
金学曾整了整官袍,跟着亭长从容走进了小院。小院中间是一块闲地,正对着院门的是抬高了五级石阶的正房,一名约摸五十来岁的四品官员站在客堂门口,看到金学曾进来,连忙走下石阶迎接,抱拳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金大人?”
“正是。”金学曾还了一礼。
“愚职周显谟在此恭候。”周显谟说着就把金学曾请进客堂,双方叙礼坐定后,周显谟又道,“把金大人请到这里来相见,原是为了叙话方便。”
金学曾本已做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准备,但看周显谟的行为举止,又不似有什么恶意,心里头便有些吃不准了。两人虽然都官居四品,但周显谟是手握弹劾大权的风宪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阶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对他敬畏三分。金学曾内心里对他并不惧怕,但仍然按官场的规矩,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赔着小心问道: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见教?”
周显谟是个老官场,他已估透了金学曾此时的心思,便笑着说:
“金大人不必紧张,愚职此次来荆州,乃是奉首辅之命,与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
“拆大学士牌坊。”
“啊?”
“恐金大人不相信,咱这里还有两份公文。”
周显谟说着,起身到了里屋,从随身带来的箧笥里拿出两份文件来,再转出房来递给金学曾,其中一份盖了刑部关防,移文很短: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知道:
接内阁首辅张居正指示,命你领文之日,即刻率缇骑兵五十名前往荆州,拆毁张大学士牌坊,不得有误,事毕回复。
刑部尚书王之诰签
另一封是张居正写给周显谟的私人信件,内容与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张居正在信中还特别提到要周显谟到荆州后首先找到金学曾,就拆毁牌坊事与之谋划,要“排除干扰从速完成”。正是因为有这封信,周显谟才把金学曾找到这接官亭来。
等到金学曾读完信件,周显谟问道:“金大人,拆毁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见?”
金学曾平常与官员们闲聊,就得知这周显谟老于世故,是个滑溜溜的琉璃球儿。这种人逢着好事就上,见了犯难事就躲。拆毁牌坊之事,刑部移文与首辅的信都指示明白,他偏还要征求意见,这明显是不肯担当责任。金学曾虽看出他的小心眼儿,但仍以事体为重,问道:“周大人此番前来,是否已知会荆州府方面官员?”
周显谟回道:“除了你,愚职没有通知任何人。”
金学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广道,你周大人是显官。你既到了荆州,想瞒是瞒不住的,只怕这时候,就已有耳报神向荆州府报告了你的行踪。我看事不宜迟,这张大学士牌坊若是要拆,就即刻动手。”
“愚职想的也是如此,”周显谟担心地说,“若是走漏风声就不好办,荆州府方面官员肯定会出面阻挠。”
“官员们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谁敢干涉?”金学曾底气十足地答道,“要说怕,怕的倒是首辅大人的父亲,他若闻讯赶来,只怕会横生枝节。”
“这倒是,咱们现在就动手。”
两人说罢,就相邀出门朝张大学士牌坊而来。此时已是申末时分,西斜的阳光照射下的张大学士牌坊显得非常抢眼。这座牌坊纯用汉白玉石料凿砌而成,四根两尺见方的大石柱撑起三重石雕飞檐。石柱往上净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横枋上雕的是夔纹龙饰,其上的宽大石匾上书有“大学士”三个斗字,下面一行小字:
太师兼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
说是小字,每个也有汤碗口那么大。徐阶亲书的对联还没有镌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样,几个工匠正在那里忙碌。周显谟所带的五十名缇骑兵以及随金学曾出行的衙役,加起来也有七八十号人,拆毁牌坊的人手足够了。工具也是现成的,因还没有最后完工,现场摆了许多梯子、锤、錾、钎子之类。周显谟走到跟前,先负手绕牌坊一周欣赏一遍,对金学曾叹道:
“金大人,这牌坊不但做得势派,且錾工考究,你看横枋上那两条纠缠的夔龙,栩栩如生,直欲凌空而去。如今拆毁它,真是可惜!”
金学曾答道:“首辅大人不肯沽名钓誉,我辈也只能奉命行事了。”
“是啊!”
周显谟虽然心存惋惜,却不得不下达拆毁之令。却说荆州府中有一名姓鲁的典吏,被赵谦派来这里负责现场施工。这会儿见有人拥上来要拆毁牌坊,便连忙跑过来制止,他不认得周显谟,却认得金学曾,便朝金学曾讪讪问道:
“金大人,谁给了你们税关这大的胆子,敢动手拆首辅大人的牌坊?”
金学曾朝周显谟挤挤眼,却也不攀他,只自答道:“咱们做事儿,还轮不到你来聒噪,快闪开,小心伤着你。”
说话间,只见缇骑兵们已是搬过几架梯子攀上了牌坊顶,七手八脚掀翻了一角飞檐,看到忽地冒出许多兵爷来,鲁典吏也不知来头,便慌忙跑回城里头报信去了。
俗话说,败事容易成事难。也就大半个时辰,这座费了多少匠心才得以砌成的气势巍峨的大学士牌坊,就已被拆得只剩下四根立柱。掉在地上的那些汉白玉构件,断的断碎的碎,竟没有一件完整的。这时候,只见东城门里抬出十几顶官轿,前后护轿的衙役也有上百人,舞枪使棒,一路奔跑过来。
金学曾一看那架势,猜是鲁典吏搬来了救兵,便对周显谟说:“周大人,快掸掸身上的土,荆州城中的官员,都邀齐了来迎接你了。”
周显谟手搭凉棚朝东城门方向瞧了瞧,吩咐同来的缇骑兵一起上马,列队站好。他自己果真正冠整衣打理一番,静等那一队官轿的到来。
大约离大学士牌坊废墟还有二三十丈远,那一队官轿都纷纷落定。打头的那顶四人抬围青大轿里,走出了荆州府知府赵谦。他抬头看了看那四根孤零零的石柱和地上的一堆乱石,又一眼瞥见了站在石堆上的金学曾,便跺着脚骂道:“金学曾,你做的好事!”
金学曾眯眼看着赵谦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同他计较,嘻嘻笑道:
“赵大人,先别慌着乱骂人,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赵谦这才注意到金学曾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对这位主管一省监察的风宪官周显谟,他哪有不认得的道理?他去省城办事,总会跑到周府去拜望。此前周显谟也来过荆州两次,都是他出面接待。因此两人不但熟络,且彼此间还有一些好感。赵谦赶紧趋前几步,举手高打一拱,说道:
“不知宪台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本是同级,赵谦却以“下官”自称,周显谟听了心里头舒坦。他知道这座牌坊是赵谦倡议并带头捐资修建的,他自己也凑兴捐了二十两银子,如今由他下令拆毁,便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位执礼甚恭的老熟人。因此快步走下石堆,朝赵谦深深一揖,尴尬说道:
“周某此番来到荆州,乃是别有公务。”
赵谦看看地上的断石残碑,怏怏地问:“难道宪台大人这次来荆州就为了拆毁这座牌坊?”
“正是,”周显谟已看出赵谦的不满,他瞧了瞧随赵谦一块儿来的荆州城中各衙门官员,不管熟识不熟识,一个个都乌头黑脸,心知犯了“众怒”,于是他半是安慰半是自嘲地说道,“赵大人,你于此可以看出,风宪官不好当吧?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事既至此,说气话也毫无用处。赵谦只得压下怒火,见风使舵说道:
“周大人宪命在身,下官哪敢责怪。想必这一路也辛苦了,下官这就请周大人进城,晚上咱请客,这一起来的众位官员全都作陪,为周大人接风。”
却说晚上的这一顿接风宴,就安排在周显谟下榻的楚风馆里举行。楚风馆本是专门接待过往官员的邸舍,由荆州府官办,赵谦也算是这里的主人。筵席开了十几桌,除开金学曾税关里的人,荆州城中各衙门里有头有脸的官员悉数参加。开宴之前,周显谟单独会见了赵谦,为了卸开责任,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张居正的手札拿出来给赵谦看了。然后说道:
“赵大人现在既已知道了这件事的起因,谅也再不会责怪本官吧。”
赵谦苦笑了笑,答道:“既然是首辅大人自己的意思,下官还能埋怨谁呢。”
周显谟看到赵谦一副委屈的样子,索性点拨他:“赵大人,首辅大人如此处置牌坊一事,你是否从中看出端倪?”
这正是赵谦的担心之处。那次收到徐阶的撰联后,他便把这座牌坊当成战胜金学曾的法宝之一。他虽然向首辅写了长信告金学曾的刁状,但对索求到徐阶“墨宝”一事却只字未提,而是让老太爷自己给儿子写信点明此事。他如此设计其因有二:第一,他想让张居正知道,最看重这座牌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父亲张老太爷;第二,他的信中切责金学曾的种种不是,乃是想让张居正体会到他为首辅故乡黎庶谋求福祉的一片苦心,至于牌坊一事隐去不谈,亦是想让首辅大人知道他“居功不傲”的士人品质。他本以为这是一个良策,由此可以得到首辅大人的赏识。信寄出后,他几乎每天都鸭颈伸得鹅颈长等待北京的好消息传来。谁知佳音不至,等来的却是率领缇骑兵前来拆毁牌坊的周显谟。自见到周显谟后,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之所以强撑笑脸要为周显谟摆下这声势浩大的接风宴,一来是为了给自己壮壮门面,让周显谟知道,在荆州城中,他仍是说一不二的众官之首;二来也是为了讨好周显谟,好进一步探探他的口风,以期了解上头的举措是否对他有利……
眼下,周显谟自己道出敏感的话题,赵谦心中怦然一动。凭官场的经验,他知道周显谟对他抱有同情,但他仍不敢大意,而是小心回道:
“周大人,下官也正在疑惑,首辅大人若想拆掉牌坊,只需写个二指宽的条子给我赵谦就是,哪用得着刑部移文,还让你这位风宪官亲率缇骑兵,兴师动众大老远跑来荆州一趟。”
“赵大人是聪明人,这一点还估不透吗?”周显谟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缓缓言道,“这就说明,首辅对你已经起了疑心。”
“首辅疑我真是没有道理,”赵谦垂头丧气地说道,“我赵谦对他可是忠心耿耿啊!”
“这一点不假,湖广道的官员谁不知道,你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但张老太爷并不等于首辅本人。赵大人,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金学曾作对。”
“唉!”
赵谦无言以答,只重重叹了口气。周显谟继续说道:“张老太爷器重你,但首辅本人器重的却是金学曾。今年,首辅推行财政改革,第一步棋就是给皇亲国戚的子粒田征税,在这件事上,金学曾可是立了头功啊。”
赵谦对周显谟的话不加反驳,却恨恨说道:“金学曾这个人,为人太刻薄,咱荆州城中的官员没有几个人喜欢他。”
“正因为如此,你就不应该得罪他,”周显谟颇为关切地规劝道,“他如今正在势头上,你同他斗,岂不是自求祸事?”
赵谦不服气,咕哝道:“咱听说,京城的皇亲国戚,反对子粒田征税的不在少数。这件事是金学曾挑起来的,该有多少人恨他。”
“这话不假,势豪大户恨的岂只是金学曾,连首辅本人以及户部刑部堂官,都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说到这里,周显谟压低声音问道,“前不久,京城里出现了一幅谤画,你知道吗?”
“什么谤画?不知道。”
“咱也是从京城同年的来信中得知,”周显谟接着把谤画事件大致述说一遍,又道,“首辅为天下理财,力除其弊,本也无可厚非,然左右方面大臣,摭事过急,谋利诛求未厌,以致得罪势豪大户簪缨之族,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当今政府却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与百方作对,新政岂能持久?你赵大人在这种时候就收税事告讦金学曾,乃是没有审时度势,没有看清楚这个金学曾实际上是首辅大人的一只马前卒。”
周显谟这席话已是说得相当露骨,赵谦咂摸了半天,既品出了痛苦,也品出了欢欣,紧张的心情忽然一下子松弛了很多,他笑道:
“周大人说了许多,归结起来就一句话,要下官识时务者为俊杰。”
“赵大人是明白人,”周显谟颔首答道,“你若是想和金学曾和解,本官可以撮合。”
“多谢周大人好意,此事容下官三思而行。”赵谦说着,起身朝周显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道,“料想作陪的官员都已到齐,请周大人赏脸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