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王国光每天都是在点卯之前就早早儿来到值房。国库耗竭,他的当务之急就是筹措银两以资国用。全国田地课税分夏秋两季征收,夏季课银应于八月底前征收完毕。但实际上往往拖至九十月份也征收不齐。王国光让十三司分头催促各自对应省份,户部也咨文各省抚台,希望切实督促如额征齐夏课,务必于八月十日前解赴两京太仓验交。眼看期限已到,可是还没有哪个省的课银解来。由户部直管的两淮、浙江、长芦等九个盐运司以及扬州、九江、德安等十大税关,虽经多次督催,因各种各样原因,也都无盐课与商税解来。数口之家,每天开门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等着花钱,何况一个国家。京城中五府六部大大小小数十个衙门,一天得要多少银子的开销?特别是皇上谕旨取消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又新增了几万两银子的亏空,王国光为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加之童立本事件发生之后,一些官员借机闹事,放冷箭打横炮冷嘲热讽写匿名帖子,目标都对着他这个部堂大人。此情之下,王国光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不免心力交瘁,几天下来,竟掉了十几斤肉,平日丰润的两腮塌陷了下去。
今天他刚到值房,日值司务就进来禀报说泰山提举杨用成已在值事厅里等着候见。王国光吩咐把杨用成带进值房,司务遵命而去,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
“还有何事?”王国光问。
“观政金学曾一定要卑职转告,他说他有要紧事要见部堂大人。”
一听到这个名字,王国光立刻就想到储济仓事件,对这个敢于太岁头上动土的愣头青,他颇有几分好感。只是这些日子事务繁杂,还来不及召见。
“他有什么要紧事?”王国光问。
司务答:“他不肯讲,说只能禀告部堂大人。”
王国光皱了皱眉,他眼下忙得分身无术,哪有工夫听一位闲职的“要事”,对司务挥挥手说:“你告诉他,待我有空再传他,你快去将杨用成带来。”
司务出去不一会儿,便领进来一个瘦高个儿,两条罗圈腿的半老头子进来。只见他身着精葛布制成的五品白鹇官服,许是早起怕凉,官服外头还套了一件罩甲,看上去不伦不类。他一进来就磕头,用浓重的山东莱州口音说道:
“卑职礼部泰山提举杨用成叩见户部部堂王大人。”
一听这自报家门,什么礼部户部分得清清楚楚,王国光明白藏在话缝中的暗刺,也不便发作,只说道:
“请起,坐下说话。”
“是,卑职遵命。”
杨用成艰难地爬起来,按司务的指点寻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抱着右膝盖头一阵揉捏,只因刚才下跪太快,膝盖头被砖地硌得生痛。王国光瞟了他一眼,吩咐司务:
“你去把金部段大人找来,一块儿与杨大人谈话。”
今日这场谈话,原也是为了税银问题。自永乐时期起,泰山上大大小小几十座道观,乃国中第一香火旺地。每年上山进香者不下数十万人。各道观每年接受的香火灯油钱,多者上万,最不济的也有上千两银子。因此征收泰山的香税银,也是永乐皇帝的主意。按各道观收入多寡而核定纳税数额,一定三年不变。三年后再根据变化重新核定。如此循环往复,一百多年来,每年所征的香税银,最多征至三万,最少的也能征到一万两千两。从隆庆三年起,核定泰山香税银所征总额为每年两万两。尽管各地各种税银很难如额征收,但泰山香税银却总是能够如期实数入库。去年底,经户部礼部泰安州三方一起核查,从隆庆六年始,泰山香税银实征数额为每年两万两千两,比前三年每年增加了两千两。这一增额当时各方均无异议。泰山香税银虽然由户部列收,但其征收者却是主管山政的泰山提举。按其惯例,全国各大佛道名山,都由礼部选派提举前往管辖。提举是从五品衔,有自己单独的衙门。其主要职责是管理山中一应宫观事务,征收香税银只是代理。这位杨用成正是按规定期限解银到户部交付的。他此番应交今年上半年的香税银一万一千两,但昨日交到太仓的只有六千两,少了整整五千两。太仓大使问缘由,他支支吾吾说了一大堆还是没交代清楚。由于数额悬殊太大,太仓大使不敢做主,遂上报部主管金部司,司郎也不敢决断,赶紧又报到部堂。王国光正在为银子着急,恨不能沙里淘金针尖削铁,从什么地方能挖出一窖元宝来。一听此事,不由得火冒三丈,遂让司务安排了今日的会见。
一会儿,金部司郎中段直遵命前来,叙坐之后,王国光也不讲客套,劈头就问:
“杨大人,泰山解部的香税银,为何一下子少了五千两?”
因顾及杨用成是礼部官员而非本衙部属,王国光虽然心中窝火,但还是喊了一声“杨大人”以表示客气。但杨用成昨日却从本衙部堂大人王希烈那里领受了机宜,到户部来交差不必低声下气,因此也就骑了驴子不怕老虎。他觉得眼前这位王部堂一开口就好像吃了铳药,言语生硬很不受用,因此冒失顶了一句:
“本来就只有这么多,卑职又没贪墨一分。”
“大胆!”王国光窝了一肚子火终是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吼了起来,“香税银交不齐,你反倒有理。五千两银子哪里去了,你今天必须交代明白!”
杨用成扯了扯嘴角,就是不吭声。“说呀,哑巴了?”王国光逼问。
杨用成突然霍地站起来,紫涨着脸大声说道:“王大人,卑职乃礼部官员,你户部无权指斥,嫌卑职收税不力,王大人你直接派人去收。”
“你?”
王国光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泰山提举竟然敢同他叫板,顿时气得打哆嗦,恨不能扬手掴杨用成几个耳光。金部司郎中段直更没有想到看似蔫萝卜样的一个人竟像吃了豹子胆,敢在王国光面前如此傲慢,也是又气又急,连忙吹胡子瞪眼睛嗔骂道:
“杨大人,你怎敢如此对部堂大人说话,看你岁数也不小了,竟这样不识好歹,连尊卑都分不清了?”
“卑职怎的不懂?”杨用成犟着脖子振振有词辩道,“两部之间磋商事情,叫会揖。卑职依约前来,官职虽卑,但毕竟是礼部所遣。王大人指斥卑职,实际上是不给咱礼部面子。卑职挨骂事小,礼部体面事大。就为这个,卑职在这里待不得了,王大人,容卑职告辞。”
杨用成说罢,提着官袍抬脚就要出门。
“回去!”
忽听得门外一声厉喝,惊得杨用成身子一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定在那儿。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材颀长须髯及腹身着一品仙鹤官服的人黑煞似的站在面前。他并不知道这位大员是谁,听得王国光在屋里头惊呼一声“首辅!”他才知道这位气势夺人的大人物是新任首辅张居正,顿时骇得后退几步,赶紧跪下磕头并报了自家身份。金部司郎中也跟着跪了下去。
“首辅。”
王国光拱手一揖,欲说什么,张居正示意他等会儿。他脸色铁青,绕着长跪在地的杨用成踱步两圈,然后坐到一张红木椅上,说道:
“方才本辅在门外听得真切,你这个不大不小的从五品官,竟敢在部堂大人面前放泼撒野。仅这一点,就可以让锦衣卫将你拿了。”
杨用成从最初的震慑中缓过神来,小声嘟哝道:“回首辅大人,卑职方才的态度实乃事出有因。”
“什么事?你且站起来回话。”
杨用成刚要一抬屁股站起来,一眼瞥见张居正用手指着的是段直,遂又双手按着膝头跪了。段直站起来缩着身子,恭恭谨谨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张居正听了,脸色越发阴沉得怕人,他目光如炬盯着杨用成,问道:
“杨用成,你说,为何短了五千两银子?”
杨用成支吾道:“这……”
“是各道观不如期上交?”
“都、都交上了。”
“是解银路上遇着了强盗?”
“没,没。”
“那银子呢?”
“银子,”杨用成抬头看了一眼张居正,见这位首辅冷若冰霜目光灼人,又吓得把头埋了下去,嗫嚅道,“禀首辅大人,这五千两银子,肯定有去向,只是卑职来户部前,咱礼部堂官作了交代,不让卑职说出。”
“啊,原来这里头还有猫腻,”张居正冷冷一笑让人不寒而栗。接着明知故问道,“礼部哪个堂官?”
“左侍郎王大人。”
“王希烈,”张居正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更感到其中大有蹊跷,顿时逼问得更紧,“你现在回话,五千两银子究竟去了哪里?”
“这个,这个,”杨用成急得语无伦次,“还望首辅直接去问,嗯,去问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