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根天天劝她,要送她去中国治病。玉兰不同意,她已经给自己下了决心:就守在这里,等她的建民。活着等,死了也等。因为这里是通向中国的唯一一条路,建民如果活着,他一定从这里回中国。她一定能够等到他。
即使建民已经死了,他的灵魂也不会在异国他乡,他一定会魂归故里,那样,她就会在这里等到他的灵魂。
反正,她就是在要这里等他,这是她唯一的信念。
玉兰的烧退了一些,但是,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了。她的圆圆的脸,变得凹陷下去,眉骨高高地,有些失了相。张文根天天守在她的身边,给她端药喂水,但她的病却并没有一丝好转。
有一天夜里,玉兰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看见了一个大的红木棺材,敞开着盖子,里面是空空的。她看见井建民和另外一个女人,从远处走来,背着包,提着好多东西,来到空棺的跟前。井建民弯腰向空棺里看了一看,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包,慢慢打开,里面出现好多亮晶晶的小东西。井建民拿起那些东西,扬起手,向空中抛去。那些东西飞向空中,却没下来,都嵌在天空里,变成了一颗颗闪亮的小星星。然后,井建和那个女人就钻进了棺材里去不见了。玉兰看见丈夫钻进了棺材里,她急得大喊起来,拚命向前跑,想去把丈夫拉出来。但是,她的脚步迈不开,急得她喊叫着,结果,把自己喊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看表,正是午夜时分,窗外的星星正在闪闪地发亮,好像眨着眼睛,似笑非笑,神秘地说着什么宇宙语。她想,梦里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呢?为什么它们都变成了星星?那个空的棺材是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井建民和一女人钻了进去?难道,井建民和一个女人一起死掉的?
她觉得这个梦非常特别,肯定是向她暗示着什么。
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个梦凶多吉少。也许,丈夫的魂灵托梦来,告诉她,他已经死了?想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只要她活着,她断然不能接受井建民死去这个现实。只要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他是她爱的人,她爱得如此之深之纯,以至于生相伴,死相随。
她感到,自己体内的生命,正在一丝丝地抽离而去,她一步步地向死亡走近。但是,她内心里的恐惧并不是特别强烈。她恐惧的是,她再也看不到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了,还有她的秀秀,她还没有好好地陪她玩一玩呢。然而,在另一方面,她却对死亡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如果她死了,她也许就会去寻找井建民的灵魂,她相信,鬼是可以日行千里的,她在阴间,一定能找到她的丈夫。找到之后,她再也不让他从自己身边离开。也许,阎王爷会被两人的爱情所感动,准许他们投胎再世。
如果再世,她要和井建民一起生在一起小村子里,青梅竹马,长大了洞房花烛,过上一辈子安安稳稳、没有分离、没有仇恨、没有烦恼的生活。她不需要冨贵,富贵对于她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她有粗茶淡饭,吃得很香,她何必去吃什么龙虾鲍鱼?她有一件小花衫,穿得很美,何必去买什么名牌服饰?她有一间农舍,有一铺东北小炕,与丈夫在炕上情意绵绵,胜过神仙,何必要住进千万豪宅?
这样想着,玉兰竟然对于死,有了一些期待。
第二天早晨,张文根弄好了饭菜,端到玉兰的房间里,放在她的床边喂她。玉兰看着眼前这个憨厚的男子,心里非常感动。刚来的时候,他对她一直有非份之想,但是,经过那些装神弄鬼之后,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纯洁的友谊,他对她一直非常照顾,就像一个大哥对待一个任性的小妹妹一样。
张文根把一只饺子送到玉兰的嘴边,说:“你昨天说,你在家乡时,最爱吃芹菜猪肉饺子,我就去农家买了一些芹菜,包的猪肉馅饺子,你尝尝。”
玉兰咬了口。她嘴里没味,没有食欲,但是为了让他高兴,她假装非常满意地吃了一只饺子。玉兰对张文根说:“你对我太好了,这一辈子,我是不能报答你了。等到下一辈子,我一定好好的报答你。这次我得病之后,给你添很多麻烦,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本来不想再麻烦你,但是,我感到我快死了,我有一个心愿,还是需要来麻烦你。”
张文根说:“这样说,我就要生气了。快不要这样说,我是你的哥哥,我是你的亲哥哥,不要说麻烦还是不麻烦。另外,你不要老说不吉利的话。你这么年轻,这么健康,哪能得一点小病就死?”
玉兰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不好,所以,我感到自己可能是快不行了。”
张文根说:“我从来不相信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什么就会梦见什么。别信它。”
“但是,我这回做的梦,很特别。所以我感到确实是有些不行了,而且我的病,一一天沉重,不能好起来了。我感到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可能距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张文根听到这里,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他一边抽泣一边说:“你不要死,你不要离开我,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我自己在这异国他乡里,没有一个亲人。自从你来了之后,我觉得生活变得更有意思,每天干活也特别有劲儿。你是亲妹妹,你是能给我温暖的亲人。”
玉兰说:“你不要伤心,你以后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妻子。你人又好,又会做生意,会有好姑娘看中你。我死了之后,你不要太伤心,我有一个愿望。我死之后,你要把我埋在路边的这个小山上,我躺在那里,会天天向南瞭望,守候着,如果我的丈夫从这条路走来,我就会看见他,不会错过他。我在这个山上,我也会回头,向北看,那里是我的祖国,是我的故乡,我的亲人都在那里,我能够看着他们,我心里就会得到很大的安慰。”
玉兰这样说着,张文根的眼泪一串串流了下来。他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一只手握成拳头,在桌子上使劲擂着:“玉兰,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玉兰伸出手,把张文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慢慢地摸着。她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我想麻烦你,在那座小山上立个碑。那个石碑,要高一些,两三米高,让走在路上的人一眼就能看见!这样的话,如果我的丈夫从这条路走过,他从很远的地方就会看见石碑,也许,他就会走到山上,他就会在那里找到我。”
张文根的哭声更大了。
玉兰说:“你不要哭,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件事情办好。如果你不帮我办这件事情。,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张文根哭了一会儿,擦擦眼泪说:“我真的不愿这样做,你看现在好好的,为什么总要提死这个事情?”
玉兰说:“这样吧,如果你不想那样做,我也不勉强你。我知道,如果你那样做,你的心里会很难受的。我们假设我不死,我不死去,但是我也想在这个山上立块石碑,这样走在路上,远远的,就会看见这块石碑。我的丈夫也就不会错过了。”
张文根没有办法,只好点了点头。
玉兰说:“这件事,你一定要抓紧!你答应,你答应我了,我心里才高兴,我的病才能好的快些。”
张文根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你一定不要总想到死的事情,你一定要坚强,你一定活下去,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活下去。”
在玉兰的催促下,张文根到附近的村里找到一个石匠,刻了一个两米多高的大石碑。
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
望夫崖
下面一行小字:
中国M市庞家窝棚村刘玉兰
那一天,张文根请了好多人,把石碑运到山顶上,挖了一个大坑,灌上水泥,把石碑立在山顶。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这块石碑,它在空中立着,就像女人在那里站着,苍凉又有些期待,孤独又有些力量。
因为有了这块石碑,当地的人就把这个原本没有名的小山称做“望夫崖”。
石碑立好的那天,张文根扶着玉兰到院子里,指着山顶说:“你看,立好了。”
玉兰高兴地乐了。自从她得病之后,张文根第一次看见她美丽的笑容。
玉兰的病一直不见好转。虽然她能够下床到外面走一走,但是身体非常虚弱,稍微受一点凉,受一点累,就会马上病倒,起不来床。张文根又找了几个医生,来给她看病。医生说,玉兰现在没有什么病,就是内心忧思,以至于病恹恹的。这是典型的心病,无法医治。
为了治好玉兰的心病,张文根想方设法让玉兰高兴,让她宽心。但都没有效果。
玉兰对井建民的思念越来越深,等待得越久,她内心就越痛苦。忧愁和思念,像一把刀一样,慢慢地把她的生命力从体内剔出去,她渐渐地瘦了下来,原先丰腴的身子,变成消瘦了许多,把张文根疼得不行,天天给她炖这个汤,那个粥,让她补身子。但是都没有效果。
玉兰每天都会走上望夫崖,站在石碑下,呆呆地望着南方。她期盼着井建民的身影,会在某一个瞬间出现在路的尽头。有时,有人从远处走来,她就会激动万分,一直看着那人影越来越近,直到确认不是井建民,才沮丧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无精打采地回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