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巷口进去是条浅浅的死胡同。白墙灰瓦、红漆朱栏的院门儿,一看便知道是身价宽裕的人家。
这幢宅子瞧来有些年头了,马头墙上下阴暗处生长着绿油油的青苔。
透着一股子优雅静谧的气息。
大门紧闭着,王虎使了个眼色,自有青衣汉子上去敲门,他上前扣住门环咚咚地敲了几声,吱呀一声,门开了不大的一条缝儿,一个穿着小蓝褂子的家丁探出半个身子来·扫了外头一眼,见了这么大的阵仗,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便是充满了戒备之色。
城瑜嘴角微微一弯·看着家丁的反应,便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贵客所来何事?”这家仆叉着手面无表情问道。
“在下‘浪里白条,王顺,天津人氏,特来求见唐家老爷子。”王虎笑着拱拱手。
“我家老爷不姓唐,你们找错地儿了。”那家仆面无表情道,说完便想关门。
“诶~”王虎却是手一撑,让他无法关上·他脸色已经是拉了下来,淡淡道:“别给脸不要脸,滚去传话,这也是你能做主的?”
那家仆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再看看王虎身后这一群人,终究是咬咬牙忍住了,转身回去通秉。
接着便是有一个家仆过来,大开了门·迎他们在照壁前面等待。
进了门,方知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外面看上去这宅子并不大,青砖小瓦低墙窄院·似乎里边格局有限。可是站在这天井里再瞧却是庭院深深,后边似乎打通了几进院落,串成了一个长长的院子,也不知道哪里方才是尽头。
王虎向四周看了看,不由得眉头一皱,周围虽然看似寂寂无人,他却是能听到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分明已经是埋伏了怕是数十人之多。虽说自持身份,他断定这里的人是绝对不敢先动手的,但是也保不齐那唐老爷子发疯了怎么说?
“大小姐·不若您先去外头等等?”他又是劝道。
城瑜只是摇摇头,她看着王虎低声道:“王大人,我不是任性,来之前我已经想过许多次了,这唐老爷子,是定然不敢跟咱们动手的·他已在此离家百年,这个负担,他承受不起。你也莫要再劝了。”
王虎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唐老爷子,单名一个通字。
只不过现如今奉政乡乃至于螫个闽×清×县,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唐老爷子不是本地人氏,而是大约三十年前从沿海迁过来的,据说祖上也是此地人,只不过后来几次倭寇侵袭,把家里给冲散了,祖上一路讨饭到了沿海,便在那儿定居了下来。世代居于沿海,时不时的跟人凑着出海做个生意,买卖小,本钱少,也不去远喽,最远不过是去琉球转了转。不用虽说是小本儿买卖,积少成多,却是有了一笔不菲的家产。
而唐通唐老爷子之所以回来,则是遵从父亲遗愿,要扶棺回乡安葬。
唐家舍弃了沿海的生意,回到了奉政乡,安葬了父亲之后,便是在此地买下了几个造船厂,扩大规模,经营生利。这些年经营下来,已经是×闽×清数得着名号的乡绅,平日里百姓见了都是恭敬的喊一声唐来老爷,有钱有势的则是喊一声唐员外,便是县里的那些大人有时候过来,也是唐老爷子负责款待。
这会儿,唐老爷子正自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面,一个满脸油滑的中年汉子正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正是方才在渡口悄悄溜走的那个。
随着他说下去,唐老爷子的眉头越发的皱了起来,形成了三道深深的沟壑,成一个川字型。
唐老爷子今年都七十多了,可是此时,那张皱纹遍布的老脸上,却是已经露出了一抹浓浓的狠厉之色。
听完之后,他摆摆手,道了声赏。
一边的家仆取了两吊钱过来递给那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千恩万谢的,磕了个头,喜滋滋的走了。
唐老爷子拧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还没想出那些不速之客是什么来头,便有家仆来禀报,说是外头有一行人求见。
“什么人,打出去!”唐老太爷年岁虽大,脾气却是老而弥烈,当下便是一挥手不耐烦道。
那家仆五十多岁了,跟随唐老爷子已经是很有些年头,他低声道:“那些人自称浪里白条。”
“浪里白条?”
唐老太爷嘴角一抽,豁然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的瞪着那家仆:“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没错儿。”家仆沉沉应道。
“那就见见,老子倒是要悄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唐老太爷一摆手:“吩咐下去让弟兄们都准备好喽,便是他们来头再大,这儿可是老子的地盘儿。”
作为一个体面的大户人家,唐府自然是有书房的不过唐老太爷的书房一本书都没摆,反倒是摆了不少奇珍异宝。光光是三尺以上高度的珊瑚树极有七八丛,个个玲珑剔透,红光莹然,显然乃是上品。除此之外还有玳瑁,明珠之类的,多是海品。
城瑜脚步轻盈的走了进来跟在她后面王虎等人也是一拥而入,顿时是把个还算宽敞的书房给挤得满满堂堂的。
唐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拍了拍桌子,很是不悦道:“老头子敬你们远来是客,怎地这般不知礼?”
城瑜微微一笑:“没想到当年横行沿海,杀人如草芥的浪里白条唐老爷子,现在却跟人讲起礼数来了。”
“你!”唐老爷子眯着眼睛盯着城瑜,那目光变得凶悍狠辣异常就像是一条白鲨鱼,似乎要择人而噬。
城瑜却是毫不在意,含笑与之对视。
好一会儿之后唐老太爷忽的哈哈大笑,坐回椅子上,道:“好本事,也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各位有这本事能盘查出老夫当年那些辛秘事,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这唐通唐老爷子,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祖上乃是这奉政乡人氏不假,在沿海经商也不假只不过不仅仅是经商而已,更是兼职海盗。
唐通祖上,乃是南直隶龙江船厂一个极有名望的老工匠,在业内有很高的名气。后来龙江船厂废止,里面的匠师工人都是没了活路,他祖上靠着那些年攒了不少银两便是带着不少工人工匠自己单干,去了福建沿海开了家船厂。
他们毕竟是龙江船厂这等业内第一的大船厂出来的,手艺精湛,船厂规模很快便是坐大,发了大财。
之所以发展的这么快,除了手艺之外,实则还有手段——不择手段。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买卖都敢接,哪怕对方是海盗。事实上,由于他们船厂造的船坚固结实耐用,到了后期,海盗已经是成为了最主要的客源。
单单是这一条通匪,就足够抄家灭族的了。
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下限一次,距离下一次也就不远了,无论上床还是杀人,都是如此。
唐通爷爷那一辈儿,开始做海商——当时是弘治朝,大明朝可还没开海呢,偷偷坐着等生意的,能有几个好货色?到了唐通父亲这一辈儿,干脆一咬牙,直接开始兼职海盗了,不过他们倒还有个原则,不打劫大明朝的船只。
不过饶是如此,靠着打劫那些来往不断的西洋船、南洋船、琉球船、扶桑船,唐家还是很快便积累了巨额的财富。最盛只是,唐家乃是福州外海五百里内最大的海上势力,有大船数十艘,海盗数百人之多。
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几十年下来,当真是富可敌国。
而后来洗手不干,一来是因为唐通他爹干了一辈子海盗,手上血腥无数,临死的时候儿生出大恐惧,于是立下规矩,再不许唐家后人干这等营生。二来则是当时正德开海,维持海上秩序,开始大量肃清沿海海盗,他们无法跟国家机器抗衡,没了生存的环境,只得退避。
于是唐通扶棺回乡,开办船厂,重新干起了老营生,纵横福建外海的‘浪里白条,死了,唐大员外在这儿活得优哉游哉的。
这个秘辛已经是数十年未被人戳破,以至于唐通自己都快忘了。
他表面说的轻松,看似豪爽大方,实则心里已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