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钟讶然,“怎么被压得这么狠?”旋又恍然,“又有哪家不开眼,想要开机械厂了?”
关西能生产各色蒸汽机和火车机车的大型机械制造厂有三家,每一家都有平安号和顺丰行的入股。加上几十家小型机械厂所组成的机械联合会,占据了天下机械产品销售八成以上的份额。剩下的份额,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将作监辖下的官营机械厂拿走了。
官营机械厂主要为铁路、军中和官府提供机械产品。民用产品的市场,全是关西的天下——其实当年为官营制造占据的农具,现在也基本上都是关西造——所以这钱赚得就很开心。
独食吃得如此之美,机械联合会当然就不希望有人来分一杯羹,一旦有哪家不开眼,就立刻开打价格战。之前福建商会曾经想要开设属于自己的大型机械厂,开发并生产最新式的蒸汽机,工厂建到一半,机械联合会把售价降了三分之一,福建商会一看这价格比厂子建好后的预计成本价都低,投资人一个个都没了信心。韩冈与章惇商议了之后,又将章家的资本拉进了机械联合会,在海州合股开办新厂,这一下子,福建商会再没人提起自建工厂,价格也随即涨回去了。
这就是垄断者的手段。面对奋起直追的竞争对手,直接用倾销来巩固市场份额,让他们无利可图,甚至血本无归,以此来震慑后来者。有福建商会在前,事情过去也不久,韩钟很难想象还有人不开眼的想捋虎须。
“是横渠书院的一个学生,有了点发明,跟会里没谈拢,就带了技术出去,找了人投资。”
关西的发明创造,现在基本上都先在自然学会里注册专利,然后有的是委托给自然学会授权,并收取权利金。有的则是自己拿着专利去跟人谈。谈不拢的情况不少,但离开关西找外人的却不多。
韩钟一听就知道是谁了,“是李宝?他找外人了?”
冯从义点点头,“如果给他起了头,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跑。所以这一回就做得狠一点,让他们不敢再逾越雷池一步。”
“他找的谁?何不更狠一点,等工厂办起来再下手,让他背一辈子债好了。”
冯从义瞥了韩钟一眼,“有你岳家,想想还是放放手了。”
韩钟干笑,他娶得是富弼的孙女。富家越界,反击一下没说的,但下死手就不合适了,“多谢四叔。”
“你这一谢,可是值五万贯哦。跟安福号的这桩买卖,京里面不敢做主,所以还是为叔来走一遭。”冯从义叹息,“这世道,钱越来越不好赚了。”韩钟诡笑:“陶朱公亲举玉趾,只为区区一掌之数。侄儿是相信的好呢?还是不信的好呢?”
“小鬼头倒是越发精乖了。的确是有别的事要处理一下。”冯从义瞟了一眼一脸期待的韩钟,“不过你别多问,还不是对你说的时候。真想知道,写信问你爹去。”
韩钟只能一撇嘴。他四叔这么说了,肯定是没办法追问了。心底有点不忿,他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还是被当小孩子看。
“还是想想你岳家办新厂的事。”冯从义岔开话题,起身推开窗户。夜中的寒气涌进房中,带着点刺鼻的气味,“办工厂如得金山银水,眼馋的遍地都是,敢动手的,你岳家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到时候再降价便是了。”韩钟置气的说道。
“到时候降价,说得好轻松。”冯从义回头,“你想过会少赚多少钱,机械联合会是我们一家的吗?要用你爹的声威逼着他们亏钱吗?”
韩钟低头认错,“四叔说的是,是侄儿错了。”
冯从义从上头看着韩钟的后脑勺,最后摇了摇头。
“你爹做宰相,却不用官面上的手段,为什么?不用权势压人,这样人人都服气,也习惯了。即使上次降价后,我这一回又打了个大折扣,眼看着利润又要少上百万,也没人说要你爹在朝廷里面使使力,下个黑手什么的。”冯从义叹道,“这就是我佩服你爹的地方,君子有器,执而不用。一旦当真自降身份,就是自陷泥塘,以后就干净不了了。”
韩钟安静的听冯从义教训。
冯从义道:“别嫌四叔话多,我们和你爹都老了,这天下日后还得看你们。想想你爹说过的话,一切生发消亡,归根到底,还是适者生存。习惯了旧环境,用惯了老手段,情况变一下,那就完了。所以你们年轻人更不应该固守旧窠臼。”
“过阵子你去把李宝请回来,相信他到时候也接受教训了。多一个天才,就多一份安稳。为什么现在我把价格降到这么低,还是能赚?就是因为不断使用新技术,快速更新换代。明白吗?”
“侄儿明白了。”
冯从义叹道,“日后这家业当是由子钧你来主掌,你必须得明白的。我们这关西,从地理上说,远比不上福建。四洋连五洲,有船只,无处不可去。从北海到南洋,全是福建人的势力范围,田地,资源,全都不缺,还能往更远去,昆仑、蓬莱、天竺、泰西,都是好地方。而关西,向东是中原腹地,向北草原,向南高山,向西呢,荒漠。田土扩张得远行万里,越西域北庭,才能抵达河中。能支撑起关西的,只有工业。记住了,只有工业!”
冯从义厉声强调,韩钟认真的点头,“四叔的教训,侄儿一定铭记在心。。”
从韩钟的眼神中看到了诚恳,冯从义稍觉满意的点点头,“为什么你父亲愿意退下来,不止是因为场面上的话,而是关西诸工厂内的技术,已经赶上京师,新进的匠师也不逊于将作监、军器监里的老人。”
冯从义感慨道:“京师的官营工坊,如今积重难返。年轻的匠师想要出头,都会被老人打压下去。你爹想要大刀阔斧一番,可惜京中各方牵扯,难以使力。”
韩钟轻笑,“一沾‘官’字,便是如此了。”
冯从义摇头,“这与官营私营无关,跟规模有关,跟经历有关。船小好调头。采莲小舟,手一拨就能掉头,但五万石的天鲲号呢?新船好操纵,而旧船呢?等过几十年,子钧你们接手的时候,把关西这个群体的局面维持下去,并不比你爹创业要容易。”
见韩钟陷入沉默,冯从义一笑,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好好努力吧,你爹对你的期望可就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