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恂脚步一慢,“什么事?”
“朝廷拿了借款,是不是准备买会里的存粮?”
“会中现有存粮的一半,六百万石左右。家里占三分之一,剩下的就高平、德昌隆那几家分。”
“都是军粮,还是赈济?”
“一部分是送到大名府,剩下都是补充东仓和青城仓,还有应天水口仓的库存。”
“多费一番周折,直接输送军中多方便。”
章恂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章惇的心情。
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个人聪明!
卖好军中?都堂那边不好说。这边雍秦商会那里,就能把冬衣里面夹着钱直接送到前线了。
犒赏、军饷都是出自国库,别说借了,就是想捐钱给朝廷犒赏军中,都会问一个心怀叵测之罪。这第一第二期千多万的借款,用来采购米粮、军资,基本上都会自从两家商会走——国中也没第三家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粮食和军资——好处都已经占尽了,还想把军心都搜罗走,这就未免太贪心了。
即使是没话找话,也不该说这种蠢话。
章恂偏过头,对章持道,“粮食得出旧入新。”
粮库都是这样,上新粮时,都会提前先把库中旧粮腾空。朝廷从福建商会买来新粮,肯定不会直接拿去供给军需,或是赈济百姓,而是动用库存旧粮发给军民,然后以新粮补上库存。
“说得也是。”章持diǎn头。
“朝廷外购的只有粮食吗?”章持又问,似乎是突然间对这一次大借款升起了兴趣。
“还有军资。”章恂应了一句,就狐疑的回头看着章持,“大郎是有什么想法?”
“不瞒叔父,前两天侄儿出门赴宴。”章持上前了一diǎn,接近章恂耳边,“周舫,就是周德明的三儿子,在问朝廷要不要鱼干。侄儿想,战场上吃口肉不容易,能吃diǎn鱼也不差了。”
“鱼干肯定是要的,”章恂有些疑惑,“没听说周家做水产生意了,渔船也没多少。产量有多少?稳定不稳定?”
“是周舫自己出来闯荡。虽然刚开始,但他已经盘了好几条船了,全都是五年以内的新船,船长也都是有阅历的老手。”
有船有人,这算是开张了,章恂diǎn了一下头,问:“那他的船在哪个港口?”
章持想了一想,没什么把握的说,“好像是泉州港吧。”
章恂的脸色难看下来,再一次对章持感到失望。
泉州港。泉州港只是统称。外面只说泉州港,内行人可不会这么说。泉州港下面大港小港几十处,商船有商船的港,渔船有渔船的港。
而且提供军需的鱼干,最好的地方是在两浙外海上的昌国县,那边的舟山渔场,鱼群数量和质量,都比福建外海的渔场要强得多,或者是渤海中,要不然就是楚州和海州的外海。
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只有大江大河的入海口,因为江河带来的泥沙富含营养,海水中充满鱼虾的食物,才能吸引大批的鱼群。昌国有扬子江和钱塘江,渤海有黄河,海州外海那是淮河出口,福建可没有什么大江大河,闽江那diǎn水土也引不来多少鱼。试问放在泉州港中的渔船,能捕到多少鱼来填充军队的胃口?
如果章持对周家的情况也有了解,他帮周家一把也不是不行。可听章持的话,全是些空的,估计就是听了周舫的吹嘘而已。周舫人还在京师,到底是谁为他来主持这个生意?渔港都没选好,那么之后晒鱼制鱼的事,估计也是不成的。
要帮人说项,怎么这些细节都不去了解。如果只是随手帮人一把,那就不应该随便动用到家里的势力。将章家多年积累下来的威信,随随便便就跟不知底细的人家挂在一起,也难怪兄长对这两个儿子横吹胡子竖瞪眼,的确是太轻佻了。
章恂隐下心中的失望,“出产鱼干最多的还是京东东路那一片,雍秦商会的刘公权他家就做鱼干买卖的,到时候肯定要跟他争。”
章持笑道,“听说刘公权被韩相公责罚了,如今应该正是一脑门子官司。”这时候倒是不叫灌园子了。
“他吃了一个亏,以韩相公的性子,或许会补偿他一下。”章恂又说,“军中订货,看得是长久。一旦开始下定,那两三年内都不会改,一直都会在他家。若是哪一天货跟不上,这赔起来可不是小数目。倾家荡产只是等闲,隔壁的更会落井下石,商会不可能为他负责。”
章持再不晓事,也能听出章恂的他推脱,怒意在眉间一闪,立刻又笑道,“这样啊,那我回去问问周舫,看他家到底能不能做。”
“其实最好还是鲲鲸的肉。鲸肉要是做得好,跟牛肉也差不离。捕到一条大的,至少能做出二三千斤肉干来。你跟周舫说,如果他能捕到鲸鱼,家里可以帮他打开销路。”
章恂想了想,还是给了章持一个台阶。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一diǎn脸面不给他留着。
章持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章恂的善意,嘴角抽了一下,似笑非笑的,“捕鱼船能改成捕鲸船?”
“把甲板改一下就行,炼鲸油的锅得架在甲板上。舱内也要加一个熏肉的大仓。”
“那是不是还要一个装木柴或煤的船舱?”章持问。
“直接用鲸油渣作燃料。炼油只要一开始用木头,之后就可以用油渣了。熏鲸肉也是一样,都是用油渣,在船上直接解决。”
章持并不是随口提议要捕鲸。因为世间对灯油的需求通过煤焦油提炼满足了,商会名下的捕鲸船数量也就二三十艘,每年捕获的鲸鱼也不过几百条。
但现在有了新的发现,用在机器中的润滑油,鲸油比煤焦油提炼出来的各种油料都合适。随着各色钢铁机器的使用越来越广,这鲸油必然会成为下一个热diǎn商品。如果章持的朋友能够从现在就开始捕鲸事业,并顺利的发展下去,未来的商会上层,会有他一个位置。
“嗯,好。”章持连连diǎn头,“等回头我就跟周舫说一下,看看他能不能改成捕鲸。”
“如果他有心,就跟为叔说一下。”虽然知道不会有后续,但章恂还是说了这么一句。他悄然的斜睨了章持一眼,阴鸷纹爬满了宰相衙内的嘴角。
脾气倒是跟宰相一样大了。
章恂没有生气,却是无奈的想,有一个宰相父亲,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绝大多数宰相家的衙内,都是庸人。能被说一句恪守门户,都算是出色了。仁宗朝有名的韩、富、文,熙宗朝的王安石,莫不如此。隔壁的韩家情况好像同样不太好,而章家,似乎也没有例外。
正想着的时候,章恂的眼角这时捕捉到了一道闪烁的光,抬头看时,却是墙外的路灯被人diǎn亮了。
夹道贴着相府的最外侧,隔着一道两丈高的院墙,就是外面的巷道。进出相府的道路上,如今都安装了煤气路灯。到了晚上,一盏盏的diǎn起,几条道路都是灯火辉煌。
除了宰辅的府邸外,京师之中也就一些主干道上安装了煤气路灯了。
按照韩冈的说法,等到日后可以利用电力,直接通过电线来输电,比起通过管道输送煤气要安全得多。不过章恂觉得,韩冈更多的还是觉得不安全才没有全面推广煤气路灯。
煤气不但易燃易爆,而且还有毒,熙宗皇帝就是死于煤气中毒。所以相府外面的煤气路灯,都是设在围墙外道路的另一边,而相府中,一盏煤气灯也没有。
“都这么晚了。”章持也看到了府外的路灯亮了,一声惊讶。
“还有事?”
“只是没想到都到晚上了。”章持敷衍了一句,急着反问道,“叔父是要回去了?”
章恂很想说一句留下来吃饭,但还是没有恶作剧的心情了。章持明显的与人有约。只是方才章恂才警告过他,不要跟狐朋狗友厮混,所以也不敢明说。而章恂也不打算拆穿他了。
微微一颔首,章恂道,“会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置。先回去了。”
“那侄儿也回院了。”章持行礼,匆匆相别。
章恂无声一叹。
想想未来,脚步又沉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