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现在是有了推卸责任的对象,所以才能上下一心的去捉明教教徒,如果他宗汝霖再多说一句,开丝厂的大户也有一份罪责,那么下面的反弹就是他这位钦差也不一定能吃得消。
不过,话不能公开说,但私下说可就没问题。
屏退了其他官员,宗泽和景诚来到倅厅偏院的客厅中。宗泽先向景诚行礼,“诚甫兄,宗泽有礼了。”
景诚拜见过韩冈,也见过宗泽,虽只是两面,但也算有了交情。宗泽现在叙起私谊,他自然乐意回应。
两人重新见过礼,寒暄着分宾主落座,景诚问道,“汝霖方才言及,南来之前,韩、章二相曾吩咐二事。前一事,已可上覆朝廷。但这后一事,恕诚愚鲁,不知当如何去做,还请汝霖多多指点。”
宗泽笑了,“诚甫兄何须自谦,此番变乱的根由,不信诚甫兄不知。宗泽离京前,韩相公可是吩咐了,要多多请教诚甫兄。”
景诚眼皮跳了跳,也不再兜圈子,直说道,“没有了明教,还有暗教,不能放火,也还能劫道。只要工厂还在开,乱事就不会休止。”
“工厂必须开下去,这件事不容更改。”宗泽斩钉截铁,“但对工人,必须多给条路。官府得告诉他们,如果实在不想进工厂做工,又找不到其他差事,可以迁居他处,不论是云南,还是西域,都会有大片无主的土地。只要循规蹈矩,官府肯定会给他们一条活路。”
景诚叹道,“此事诚亦明白,只是难为啊……”
“此事当知难而行。教化百姓,这是官府之责,不教而诛,则是官长之过。但教后再犯,那就是犯事者自身之罪了。”
景诚摇头,宗泽高居庙堂之上,哪里看得见下面的情况,“汝霖,你可知丝厂建成之后,乡里还有几家能听见纺机响的吗?”
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两浙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便被工业化的机器碾得粉碎。
原本养蚕、缫丝、纺织,一家人就可完成了生产,现在就只剩下养蚕一件事可做了。
养蚕比工厂中缫丝还要辛苦。早在准备蚕室开始,全家老幼的生活都要为蚕虫让路。到了蚕虫五龄的时候,更是从早到晚桑叶不能断——一旦断顿,造成蚕不结茧,多日的辛劳便会化为流水——这个时候,养蚕的人家,连睡觉都没空,要不停地添桑叶,清蚕沙,只能抽空打个盹。也就在这个时候,市面上的桑叶往往会大涨价,逼得蚕户高价购买桑叶。
两浙的许多大户,有桑园,有丝厂,偏偏就是不养蚕。把最为繁重,也是最易出错的环节,交给普通百姓。而他们则是贵卖桑叶,贱收蚕茧,从中牟取暴利。
弃蚕、烧茧的情况,在两浙各地,已经不鲜见了。只是没有成规模,所以还没有被重视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蚕农会一直忍耐下去。
景诚嗓音低沉,将路中州中的变化,没有任何夸大的告知于宗泽。
“长此以往,两浙必乱。依诚之见,与其让那些卑劣之徒盘剥百姓,不如由官府设立丝厂。”
“与民争利之事,朝廷不会做。朝廷刚刚收到润州大火消息的时候,就有人提出要官办丝厂。但章相公和韩相公都否决了。这不是铁路,也不是盐铁,是丝绢。朝廷管不来,也不能管。”
怨归工商,朝廷不承其责。若是怨归朝廷,那乱子可就大了。
“十株之内的桑树,不再计入家产。”
五等丁产簿,以家产计算户等。田地、房屋,还有农具,耕牛,都会折算进去,而桑树,只要数量超过标准,同样要计算在内,只有三五株的话,才会依律并不计算。
在宗泽南下时,章惇和韩冈都给了他一个承诺,承诺放宽计算户等的标准,用以安抚人心。
景城摇头道:“缓不济急。桑树成树要三年,等到三年后,不知多少百姓要倾家荡产。”
宗泽道:“终究是好事。桑树多了,可以多卖桑叶,也能贴补家用。”
“但眼下的事情怎么解决?”
“遇上洪水怎么办?”宗泽反问道,“依然只有一个办法。”
防民如防川,从来都是堵不如疏的。民生多艰,除了鼓励移民,宗泽想不到其他更有效的办法。
要富户、地主少盘剥一点,手段软了只会阳奉阴违,手段硬了反而会出更大乱子。相比起来,还是移民的手段最合适。
“只要能吃饱饭,就不会有民变。能吃得了做工苦的,那就去做工。不想做工的,那就移民。若是两样都不想做,只要他们能找到其他吃上饭的差事,朝廷自然乐见。流落街头,朝廷也会帮着他们移民。至于什么都不愿做,将罪责归咎于朝廷,受人蛊惑想要闹事的,朝廷也绝不会姑息。”
宗泽语气强硬。南下前,韩冈的赠言还有一句,宗泽没有说,但他相信景诚明白。这一回拿明教教众杀鸡儆猴,两浙至少能安定三年。三年后,桑树也长得差不多了。
“愚氓无知,视涉足他乡为畏途,终身不出乡者比比皆是。想要他们移民万里之外,还是太难了。”景诚说道。
“所以要教化。总不能因为他们愚昧无知,就放弃了教化。哪个读书人不是从一无所知开始的?白居易半岁之前认识字吗?孔门弟子,教化愚氓那是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