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杰眨了眨眼睛,疑惑起来:“枢密此话何意?”
“其实原因方才相公已经说了。过去贵胄家中,子女能成人只有十之三四。而如今庶民家中亦是十存五六……“这不仅仅是种痘法的功劳,也是因为卫生保健制度也随着种痘法一并传播了出去。在医疗卫生水平高的地区,连着好几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已经很常见了,”一对夫妻到最后,子女往往能有四五人成年。“
张孝杰沉吟着,“枢密的意思是长此以往,天下的户口会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会多到养不活的地步?”
草原上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部族中的人口多了,就必须打出去。要不出去抢地盘,光靠旧有的草场和水源,到最后只会饿死。可有些小部族人口增加了,却还是斗不过附近的大部族,要么举族迁移到水草丰茂的地方,要么就是干脆分家,让一部分部众离开,自谋生路。
不过那只是小部族,换成如大辽这样的国家,未开垦的土地,没有开辟的草场不知有多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哈哈,枢密实在是太多虑了。天下这么大,再多的人口也能养得活啊!纵然会有,那也是几百年后了。枢密乃是当世大贤,熟读经史,应该知道中原何曾有过三五百年的太平!“
一场改朝换代的大乱下来,死多少人都不足为奇,土地肯定都会空下来的。
“不是几百年,而是三五十年啊。贵国幅员万里,不下皇宋,人口却只有皇宋数路,当然不用担心。但皇宋疆域之内,适宜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剩多少了。人总是要吃饭的,可不会管土地够不够。难道能跟肚子讲道理,让人心甘情愿的饿死吗?”韩冈知道张孝杰想得通这个道理,“为了养活生民,就是蛮荒之地也要并吞。难道相公以为皇宋近年来开拓荆湖、平定南交,只是为了彰显国威不成?”
张孝杰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板着脸听着韩冈已经锋芒毕露的威胁。
“那时候,还没有种痘法。现在情况只会更坏一点。如果不能得到更多的土地来养活增加的人口,百年之后,世人提起韩冈,便是致乱天下的罪人啊。”
要不是说话的人是韩冈,而且还是就在韩冈身后亲耳听见,章楶肯定会认为那是哪个疯子发病时说的鬼话。只是韩冈透露的内容,以章楶的才智很容易便能理解。
婴幼儿死得少了,人口当然会剧增。现在因为种痘法推行时间还不长,一时还看不出来,可十几二十年后,出生的人口将会远大于死亡的人口,每年都要多出几百万张嘴,就等于需要增加上千万石的口粮。而补充这么多口粮,便意味着数以百万亩计的田地。
出生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章楶自幼便对缺乏田地的结果有着最为深刻的认识。在福建的很多地方,每年被溺死的新生儿不计其数,不为他事,仅仅是因为养不活。纵然被很多人诟病,历任地方官屡屡下令,但也无法禁止。
人口飞速增加,要么是更大规模的溺婴,要么是就是放弃种痘法,使得人口增速减缓。从儒者的角度来看,这么做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那么为了大宋能千秋万代,就必须要找到能够安置新增人口的办法。
要让更多张嘴吃饱饭,就需要有更多的土地。中原诸路,能利用的土地基本上都用上了,剩下的也只有围湖造田,伐林造田,或是从山上坡地开荒的办法了。
可随着大宋的疆域逐步扩张,尤其是对西北河湟、荆湖两路及南方交州的吞并和开发,使得大宋朝廷又多了一个选择。
张孝杰眼神阴冷。他此前绝没想到。纵然达成了和议,韩冈的心中依然是想着战争。
而且这不是韩冈一人的态度。就算没有韩冈,不论是谁在台上,只为了大宋的稳定,也必然要采取向外拓张的政策,那是形势使然。
不过他的神情很快就又缓和下来,韩冈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之后必有转折:“枢密这是在提醒孝杰,日后宋辽必有一战吗?枢密真可谓是仁人君子了。“
“相公当是知道韩冈这番肺腑之言的本意。“韩冈看得出来,张孝杰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其实大辽完全没有必要与皇宋为敌,皇宋也无意与大辽为敌。这个世界很大,远比现在所说的天下要大得多。”
“古时阴阳家有大九州、小九州之说,枢密可是说的此事。”
张孝杰好歹读过《史记》,知道在其中的《孟子荀卿列传》中有‘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的话,不过这不是儒家两先贤所说的话,而是阴阳家驺衍也作邹衍】。
“诸子百家,虽惟儒最正,但其余各家也必有其理,若全然是谬谈,如何能流传?日常所谓的九州,中国之地,乃是大禹分赤县神州为之。‘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在此九州之外,又有如此九州者九。”
“那不是中国仅有天下的百分之一多一点?”
“贵我两国加起来倒是能有五十分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