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是仰着头而出的,出了悬泉置立刻让人击鼓吹号,他得走快点,不然泪水就滑落面颊了。
而徐奉德则和过去三十余年无数次一般,带着悬泉置几十号小吏、置卒、厨子、奴婢,或站在坞壁上,或拄着杖走出门,在烈日炎炎下送别去者,都笼着手,肃然站立。徐奉德更在置卒搀扶下,目光久久停留在西征军的矛尖和旗帜上,牦牛尾与旗面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
他看到任弘在马车上仰着头,背对悬泉置正襟危坐许久,在即将看不到人影时,骠骑将军终究还是回过头,站在车上,朝悬泉置挥了挥手。
徐奉德也笑着摆了摆手,而后便让人将胡凳搬来,坐在坞上,望着西方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半个时辰之后,上万大军已全部拔营西行,就算尾巴的辎重部队也不见了影子,连扬起的灰尘都落下了,只剩满地的人马足迹。敦煌风大,过不了几天,就全部吹没了。
但有些东西是吹不掉,抹不去的。
悬泉置的庖厨已经在造饭,香味一点点飘出,任弘在悬泉置留下的,不止是已在西北、长安广泛流传的名菜“任公鸡”(大盘鸡)“道远肉”(红烧肉)。
还有悬泉置的墙壁上,已密密麻麻,尽是任都护这些年陆续写就的边塞诗,不管任弘是在何处触景而发所抄,最终都会回到悬泉置,由徐奉德看着,一字字书于置所坞壁上!
大军才走一个时辰,伴随着叮叮当当,一个商队正从丝路上缓缓朝悬泉置走来,双峰骆驼踩着脚下沙石,身上满载丝绸、茶饼等货物,每走一步,都响起悠悠驼铃。
时间和丝路在流动,唯有悬泉置永远静止,迎来送往,数十年如一日。
而徐奉德也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站在悬泉置的招牌前,朝为首来行礼的汉人大贾拱手作揖。
“置中刚烫好了酒,客可否要来共饮一盅?”
……
离开悬泉置一日后,任弘带着大军抵达敦煌郡城。虽然郡守已经换了一位,但依旧殷切,而敦煌的索氏等宗族亦跟着官吏在城外相迎,任弘早就成了敦煌郡的一块招牌,这些年或有意或无意提拔的敦煌子弟,也快有一个屯了。在许多敦煌氏族看来,任骠骑简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敦煌城相较当年熙攘了许多,随着西羌、西域、漠北悉数平定,敦煌已经不再是随时可能有战争降临的边塞,而是通道驿路。前任太守甄快在任弘支持下,说服朝廷将市场从玉门移入敦煌城,这使西域之人,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殊方异物,四面而至,都在敦煌集中交易,这自然带动了此地的经济繁荣。
可这样的繁荣,在一年多前却遭到了破坏。
“都怪那匈奴贼人郅支,在康居一天比一天狂妄,为了报复大汉,纵容康居和匈奴人寇乱葱岭以西丝路,不止是抢汉人,粟特人、安息人、月氏人皆不能免,这使丝路萧条了不少,去年通货于敦煌的西域胡商,比前年起码少了一半!”
这就让敦煌平白少了许多商税和生意,所以听说朝廷已经决定征讨郅支,敦煌是最积极响应的,从官员到得了丝路实惠的百姓,都叫嚣着要让郅支付出代价,匈奴、康居用首级来补偿敦煌遭到的损失。
而敦煌各氏族也纷纷向任弘推荐起自家子弟,希望能塞进军中,跟任弘去镀镀金混军功。
过去任弘对提携乡党之事是保持警惕甚至避之不及的,今日却来者不拒,让愿意随大军西去的敦煌子弟汇合,自备马匹甲兵,又点了敦煌本地出身的卫司马索平统帅,作为募兵随大军出发。
而在离开敦煌西出玉门前,任弘还让人抬了一小箱金饼来,交给了敦煌太守,在他以为是惶恐不敢接时道明了意图。
“敦煌是本将军故乡,日夜不敢忘也。”
“此番奉天子诏西征,先有五星出于东方为兆,我在酒泉郡驻扎时,先梦到五星西行,途经敦煌三危山,而后大军旗开得胜,此吉兆也。于是便募了些擅长作壁画的工匠随军而行,郡守再为我雇百余役夫,供应饮食,让他们在三危山上开一个窟。”
“开窟?”敦煌郡守没明白,毕竟敦煌第一个佛教洞窟,历史上还得四百年后才被开凿。
不过现在,任弘决定抢先了,这个历史位面的莫高窟,恐怕要与佛教无关,而将书写另一种精神。
敦煌这个地方特有的精神:探索凿空与文明交融!
“没错,开窟,然后在窟中作壁画。”
这是任弘留给故乡最后的礼物。
“我要让将士们出征的雄姿,画在壁上,永远留存于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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