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首《石灰吟》,实则又是将所有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以诗言志,然后飘然而去,称得上是洒脱飘逸,有高士之风了。
程灵离去后,赏石宴上的众人都还久久无言。大家都是懂得欣赏的,正是因为如此,这一首《石灰吟》所带来的震撼才尤其深刻。
也不知过去多久,章殿臣略带涩然的声音才终于说道:“《农桑实纪》一书上,有关于肥料的种种配方,其价值明明白白,做不得假。程愚之不以其谋利,却将之大方公布,此事亦是真真实实,更无虚假!”
有人忍不住反驳道:“以肥料之利而扬名,虽不得实际钱物,所获却半点不少,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呢?
更何况,人家献书,一跃就成了天子近臣啊!
当然,这个话不好明着说出口。
即便如今的大魏民风开放,天子早有明令,使天下万民不因言获罪,但有些话,还是不能随便往外说的。
就算真要吐槽皇帝,那也得私底下,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是?
可此人话语虽未说完,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却也还是被众人听出来了。
谁还能听不出来不成?
这酸味儿,都快冲破天际了好吗?
至于说,其他人是不是……其实也酸,所以才能如此感同身受,这个就不好说了。
章殿臣的眉头却是微皱,声音也微微沉了下来:“肥料或许是小利,提花织机又如何?《农桑实纪》面世至今已不止两月,提花织机之妙,诸位想必也都体会过了吧?”
在场的读书人,就没有家贫的。
如今这时代,家贫之人读不起书。能读书的,就算不是大氏族大豪强,只是寒门子弟,那也有个“门”,祖上或多或少也都阔过。
总之绝不可能是一穷二白之家,那种就算能读书,往往也只能艰难在底层打转。取得一定成就之后,或许生活是能松快许多,但要想进入到像章殿臣这样的圈子,却是太难了。
至少目前,这个赏石宴上,没有这样的人。
所以,换句话说就是,大家都有一定财力在身。
有财力的人,在发现提花织机这等妙物时,能不想着试试吗?
要知道织机的原理往往相通,程灵书上记录的这个虽然只是棉布的织机,但只要稍微调整规格,将其做成丝绸织机来用,也是可以的。
要不怎么说提花机有划时代的意义?
章殿臣就曾命族中部曲请工匠试制了提花织机,织机做成后,效果不必多说。总之,提花织机织出来的丝绸布匹,是能获大利的东西。
章殿臣提起此事,在场众人的声音不由得就都小了。
还有那不甘愿的,小声说:“提花织机纵然是好,可已经公开了,人人都能造出来,那又还有什么意思?”
新事物,只有垄断,那才能利益最大化呀!
但在场的诸位又终究不是商人,读书人多少还是要些脸面的。
章殿臣叹道:“是啊,不只是肥料,连提花织机,程愚之也都公布出来了。”
织机之利,足以令最顶级的世家都眼红。
如果不公布,如果将其捂在手上,再经过发展,不消多少年,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势力或许都有可能被创造出来!
只可惜,织机被公布了。没有了垄断,一切便也是空谈。
章殿臣道:“程愚之,好魄力!此人能舍得,难怪可以写出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等绝句!”
说到这里,章殿臣暗暗一叹。
原先奉魏皇之命,暗中为程灵扬名时,章殿臣内心其实还隐约有过羡慕。
尽管知晓此等扬名,未必就一定是大好事,过于高扬的名声,还有可能带来某些难测的危险!但章殿臣还是羡慕了。
读书人,求的是什么?不就是个身前身后名吗?
章某人,亦未能免俗。
然而此番,听过程灵的《石灰吟》,并一再将诗句在心头咀嚼过后,章殿臣却隐约生出了几分愧意。
程愚之虽然年少,却十分聪颖,“他”或许已察觉此等烈火烹油般的名声所带来的隐形危机。
要不然,那诗中又怎么会说“烈火焚烧若等闲”?
又何来的“粉身碎骨浑不怕”?
不必多言,一首绝句,已明志矣!
这首诗不仅咏物,咏志,更有一种孤胆英雄般的气魄,一往无前,虽九死而不悔。
何时慷慨,何其壮烈!
就在此时,站在章殿臣旁边的崔铭忽然也是一叹。
崔铭道:“我等因程愚之被破格拔擢,而对其心生轻视。却不知此人原是满身气节,有悲歌之慷慨!此番,是我错了,不该小看天下高士!”
注:石灰吟,作者,明代于谦。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本章完)